宋代皇权与三衙用将

作 者:

作者简介:
范学辉,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济南 250100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宋代皇权具有强烈的军事底色,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步军司三衙用将,关乎京城兵权谁属,始终是宋代君主念兹在兹的头等大事,君主往往侧重于使用“内批”、“御笔”等直接形式,以凌驾于三省、枢密院之上。宦官等君主周围的佞幸群体,作为皇权的畸形延伸,亦时常能对用将发挥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在宋代实际的政治运作当中,三衙用将,往往是皇权、宦官为代表的佞幸群体、宰相为代表的官僚士大夫集团三者相互博弈的结果。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1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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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如南宋名臣虞允文所言:“擢用将帅,非人臣所当专。”①皇帝作为赵宋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内外大权都集中于其一身,在帝制时代这是毋庸置疑的常识。军队将帅,本乃“国之司命,社稷之存亡系焉,人主所当注意而不可忽者也”。②三衙管军的选任,更关乎至关重要的京城兵权。其最高的决策权,当然也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对此,宋仁宗时任翰林学士的胡宿,就曾对宋仁宗言及:

      臣窃以殿前、马、步军等帅臣,统陛下爪牙之兵,为陛下心腹之佐,宿卫宫省、拱扈宸极。凡所进任,固先出于圣意,然后参访大臣,公议既同,方可除授……不宜轻用论荐,以收私恩,或任非其才,则开隙生事。国之利器,所宜慎重。③

      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十一月,侍御史孙升在上奏中所言更为精到,他说:“臣窃以管军之臣,乃人主爪牙,所以自卫,虽推择之议,当参详于执政,然除授之恩,必使归之人主。”④宋宁宗时,宗正少卿柴中行也上奏道:“执政、侍从、台谏、给舍之选,与三衙、京尹之除,皆朝廷大纲所在,故其人必出人主之亲擢,则权不下移。”⑤

      宋代三衙之用将,三衙管军的选任,三省、枢密院的进拟,给舍的缴驳,台谏的论列,文武高官的荐举等等,归根到底都还只是建议权,最终还必须经由皇帝本人加以决断。皇帝最高决策权的具体行使,主要有在三省、枢密院进呈时对其“进拟”人选发表可否意见,以及内降“中旨”、“内批”、“御笔”直接任命等两种不同的方式。正是因为三衙用将的最高决策权属于皇帝,皇帝周围以宦官为代表的佞幸群体,往往也能够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力。

      宋太祖作为后周驰骋沙场的禁军名将,殿前司的资深统帅,赵宋王朝的开国之君,是不折不扣的军事老手。三衙管军等禁军高级将校的任免,皆出自其乾纲独断,实属理所当然。正所谓“方今中外兵百万,提强黜弱,日决自上前,出无敢悖者”。⑥也就是他的心腹谋主赵普,能够发挥一定的参谋作用。建隆二年(961),张琼被破格提升为殿前都虞候,就完全是出自于宋太祖的个人意志:“上谓殿前卫士如虎狼者不下万人,非张琼不能统制,乃自内外马步军都头、寿州刺史擢殿前都虞候、领嘉州防御使。”⑦又如,殿前都虞候杨信,根本没有任何像模像样的战功,后来还得了重病,成了哑巴,指挥军队时只能用一奴仆代他传令,但就因为杨氏出自宋太祖个人的亲兵卫士,宋太祖认为其“忠直无他”,遂始终委任有加,一直位至殿前都指挥使。在杨信之后出任殿前都虞候的李重勋,在军中更加默默无闻,他能够接任如此要职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太祖同事周祖,谨厚无矫饰”,乃宋太祖的早年军中密友,宋太祖“甚重之,故擢委兵柄,始终无易”。⑧

      正如韩非子所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宋太宗、宋真宗父子,都是因人成事的公子哥儿,显然都不是军事上的行家里手。然其父子二人,却偏偏自视甚高。宋太宗自诩“弓马娴熟”,更精通兵法。至道元年(995)正月,宋太宗就借山西前线战事的胜利,对左右侍臣表示自己精研兵法,他说:

      用兵之法,古贤所著兵书已备,无以越其规矩焉,在人探讨耳。朕粗留心,至若汉高祖以必战而灭楚,晋谢安以孤军而败秦,此用兵之妙也。夫文武之略,天不赐全。倘使张良有韩信之武勇,韩信有张良之沉谋,则高祖焉能驾驭之乎?朕每出兵攻伐,意颇精密,将兵之人,丁宁谕之。不听者,多至败事。⑨

      左右侍臣们则顺水推舟,大肆吹捧道:“陛下料敌制胜,天之所授,固非臣下所测度也。将帅倘能上遵成筭,则何往而不克矣。”至道二年,宋太宗又借王超伐夏取得小胜的机会,对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傅潜等三衙管军大将们表示:

      此行合战与还师之期,悉如所料,但诸将不能尽依方略,致此贼越逸。

      布阵乃兵家大法,非常情所究,小人有轻议者,甚非所宜。朕自为阵图与王超,令勿妄示人。超回日,汝可取图观之。⑩

      其实,战场瞬息万变,《孙子兵法》以及历代高明的兵家讲究得都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宋太宗“悉如所料”、“诸将不能尽依方略”云云,纯属“功为己,过为人”自欺欺人的外行话。他本人亲自指挥的高梁河之战和雍熙北伐,宋军无一例外地一败涂地,涿州溃败,名将杨业的战死,他都负有不可推卸的指挥责任。反倒是前线众将抵制其瞎指挥的满城会战,宋军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战果。宋太宗军事才能究竟如何,由此一望可知。

      问题是,皇帝既然如此自我迷信,以英明神武自居,文武大臣又阿谀奉承,三衙管军将帅的选拔,当然就是皇帝一人高下在手,臣下置喙的空间就很小了。更何况,宋太宗即位背负着“烛影斧声”得位不正嫌疑的沉重包袱,对三衙的人事安排,他本来就有着最高的政治敏感度。

      事实就是如此。宋太宗即位伊始,他就“属意戎事,每朝罢,即于便殿或后苑亲阅禁卒,取壮健者隶亲军,罢软老弱,悉分配外州,自是藩卫之士益以精强”。(11)雍熙元年(984)二月,宋太宗又御崇政殿“亲阅诸军将校,自都指挥使已下至百夫长,皆按名籍参考劳绩而升黜之,凡逾月而毕。自是,率循其制”。(12)宋太宗还对近臣说道:“朕选擢将校,先取其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若不自谨饬,则士卒不畏服,虽有一夫之勇,亦何用耶?”(13)淳化二年(991),当盐铁使李惟清向宋太宗建言“望国家精择将帅,以有威名者护塞”,其实是对宋太宗的选将之道提出委婉批评的时候,宋太宗仍然故作高深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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