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与改革:美国进步主义运动时期的公共传播与社会认同

作 者:

作者简介:
胡百精,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美国进步主义时期的公共传播在克服社会危机、实现社会认同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开创了转型与危机语境下现代社会共同体建设的基本观念和路径。在进步主义运动中,美国社会通过公共讨论形成了以改革和进步为核心议程的信息共同体,进而通过对话和协商着力构建公平、互惠的利益共同体,重塑指向美好心灵、公共良知和终极追求的价值共同体。信息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和价值共同体建设对当下中国社会的发展和认同具有重要的参照意义。


期刊代号:G6
分类名称:新闻与传播
复印期号:201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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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社会学、政治学、管理学、经济学和传播学等领域不约而同地向美国“进步主义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展开了一次集体回溯。事实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有关“拉美陷阱”、“中等收入陷阱”的国际讨论中,“进步主义运动”就已经成为参照性的历史镜像。这场发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改革运动,被认为在解释和解决社会危机方面提供了重要线索:如何走出财富集中、经济垄断、政治腐败、贫富分化、阶层板结和环境破坏的困境以实现可持续发展?如何应对尖锐的社会矛盾和风起云涌的大众反抗运动?如何挽救传统信仰并创造新时代的道德和价值体系?

      本文从公共传播视角考察进步主义运动,所关心的基本问题是:在转型和动荡中,对话和共识何以成为可能?这个问题可以进一步分解为:人们如何提出并确认社会发展的问题与目标?进步主义者及其“敌人”如何对话?在对话中,思想的解放如何转化为行动的洪流?对话如何在关键的历史细节上发挥作用?达成社会共识的思想基础和价值前提是什么?

      一、“不满者相遇”与信息共同体

      据统计,19世纪90年代的美国,占总人口1%的富有家族掌握了全国51%的财富,而占44%的贫困人群只拥有1.2%的财富。[1](P2)经济爆炸式增长的背后是惊人的垄断、腐败和贫富分化。财富欲望驱动了机器,也造成了此起彼伏的生产事故、食品安全事件和遍及全国的劳资流血冲突。同时,工业化和城市化迅猛改变、颠覆了传统生活图景和生命价值,人们随时面临意想不到的选择和变数,身体和精神都处于离乡状态。“(这一切)给民众带来了混乱无措的社会困境和经济难题……人们变成了经济的奴隶”[2](P14)。正如一百年后很多欠发达国家人们感同身受的那样,发展和美好不是一回事。

      改革势在必行,而在此之前,社会各方需要尽可能清晰地确认和表述“我们时代的问题”。追逐和纠缠假问题、表面问题、片面问题,只能贻误时机、加剧危机。起初,洛克菲勒、福特、摩根等财团认为提高福利、改善民生就可以消除罢工,然而他们惊讶地发现,工人在获得8小时工作制和高薪后仍抱有更高期待,工会组织变得更加好斗。除了金钱,工人还要求摆脱“时刻被监督、检查、训导到崩溃”的人格境况。农民、黑人、妇女、移民、小企业主、新兴中产阶级等多重身份的社会群体也都加入反抗运动,他们希望能够稳定地养家糊口,自主地学习、上教堂、交朋友,获得宪法所承诺的平等、自由和公正。比如移民,他们在努力安顿家业的同时,吁请政府和富人改善第二代的教育条件,以确保有指望的阶层流动。

      “我们时代的问题”在国家层面就是现代化,即实现物质和精神的对等繁荣,在奔向富足的同时“重建遭到工业文明摧毁和破坏的社会价值体系,从而推动资本主义顺利发展”[3](P3);在个体层面就是要活命,也要自由,还要为承认而斗争。“他们试图获得经济保障,即在物质享受方面达到一个合理的水准;他们要求个人自主权,即做出人生选择、开创事业、建立家庭和维持社群的能力,不受来自他人的不适当干涉;他们还追求社会地位,即来自同侪或整个社会的尊重和承认。”[4](P6)

      在1900年前后,财富和人性的整体拓展成为美国社会的公共议程,作为一个被共同确认和体验的“真问题”,它为各方参与和推进改革提供了底线共识和基本行动纲领。值得深究的是,在剧烈变革年代,一个社会怎样避开假问题、表面问题和片面问题从而辨别和分享“真问题”?怎样克服改革之初的偶然、自私、仇恨和混乱?美国的情况大抵如下:

      第一,不满者与不满者相遇。当时,美国报刊业获得充分发展,一个前所未有的透明时代已经到来,全国范围内扩散和评论改革议题成为可能;高等教育培养了大批知识精英,一些学者、律师、教士、白领、小企业主、公共机构负责人在社会运动和新闻报道中成为拥有全国声望的名人,他们能够清晰、深入地分析社会问题,在众声喧哗中有效影响公众的认知和态度;“联合会”、“工会”、“服务社”、“同盟”等社会组织广泛建立,它们发起的农民抗议运动、工人罢工、城市贫民窟的社会报复行动此起彼伏并且相互策应。总之,“不满者遇到了不满者”[5](P16),千差万别的利益和欲望强势汇聚,社会认同危机由表及里点爆。

      部分不满者遭遇了暴力镇压,有人甚至被以“践踏草坪”、“妨碍邮递”的罪名逮捕,更有人不幸死于工厂主、州警察和联邦军队的枪下。然而开枪者很快就意识到,社会系统毕竟要正常运转下去,改革和进步才能化解对抗,站在对立面的民众不是问题,而恰是问题的解决者。在某一次罢工冲突后,洛克菲勒接受公共关系顾问的建议,放弃“从后门进入市政厅”,不再躲避工人领袖、新闻记者和示威者,而是与他们直接对话,一起寻找解决方案。“先生们,走后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洛克菲勒先生将和其他人走同样的门进去,必须的。”[6](P125-126)不满者也在斗争中发现,流血换回的往往只是暂时和局部的胜利,人们期待有作为的政府和负责任的企业推动社会系统的整体改善。

      第二,公共讨论与地位赋予。当不满者相遇的时候,美国选择了公共讨论而非全面对抗来应对社会危机。对于一个进取的社会而言,不满者相遇未必带来想象中的风险,反而可能为改革提供破冰、融冰的历史性机遇。公共讨论的首要价值是让人们以参与者、解决者和社会主体的身份面对问题和危机,而不是成为不屑一顾的旁观者、不顾一切的反抗者。这是一个地位赋予的过程,人们以主体身份认同卷入改革,其直接效果是在改革议题上集纳各方意见、勇气和智慧,即使找不到最优方案,亦可排解不满和仇恨。而从社会历史效果看,美国正是通过广泛、深入的公共讨论把公众训练为公民,在转型和危机中涵化理性、建设性的公民精神,消解“乌合之众”的自私、偏见和盲动。因此,公共讨论本身即是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珍贵遗产,它促进“国”与“民”的同步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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