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3)04-0125-07 从某种程度上说,叔本华堪称是现代美学的开创者。传统美学总是把审美经验归结为感性认识,他则将其说成是直观活动;传统美学常常把美与理念联系起来,他则把美的本源归结为意志;传统美学奠基于西方思想的理性传统,他则开创了非理性主义的美学潮流。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在当代学界却颇受冷落,远不如现象学、存在主义和解释学美学那样广受青睐。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对传统思想的超越还不够彻底。不过在我们看来,叔本华思想中包含着现象学的丰富基因,把这种因素挖掘出来,就可以对其美学思想进行重新阐释,从而将其纳入现代美学的谱系。 一、叔本华哲学思想中的现象学元素 叔本华并不是现象学思想的直接源头,无论是胡塞尔还是海德格尔,都不曾在方法论上受过叔本华的直接启发。胡塞尔对哲学史一向兴趣寥寥,在某些特定场合,他曾把自己称作当代的柏拉图主义者或笛卡尔主义者,对休谟和康德也曾赞赏有加,但对叔本华却几乎未置一词。海德格尔堪称哲学史大家,对形而上学的历史曾进行过系统的清理和解构,但对叔本华的哲学却基本弃置一旁。这种现象并不难理解,因为叔本华虽然致力于开创现代哲学,对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德国古典哲学家大加挞伐,但他明确把柏拉图和康德作为自己的思想源头,坚持现象与本体(表象与意志)的二元对立,这使他与传统哲学有着太密切的关联,也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现象学的精神。因此。叔本华被现象学运动所冷落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叔本华思想与现象学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在我们看来,叔本华尽管对形而上学的超越并不彻底,但他在认识论和本体论上所进行的重大变革,与胡塞尔的现象学思想有着内在相通之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两者所建立的直观学说是基本一致的。胡塞尔把直观活动区分为感性直观和本质直观两种形式,其中,感性直观以个别事物为认识对象,本质直观则以一般之物为把握对象。叔本华尽管没有明确采用这两个概念,但他却提出了两个十分相似的概念:直观和观审。叔本华所说的直观是从康德的感性直观学说演变而来的。康德曾把感性直观区分为经验直观和先天直观(又叫形式直观或纯粹直观)两个方面,前者的作用是在对象的刺激之下获得感知材料(感性杂多),后者的作用则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等先天的直观形式来整理感知材料,将其加工为统一的感性表象。[1]叔本华则认为,康德所说的经验直观只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并不是真正的直观能力:“感觉终究是非常可怜的东西!即使我们器官中最高级的东西,也不过是一种狭隘的、具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即使遇到些微的变化也易受影响,就其自身而言,这种感觉总是主观的,因此,不可能包含客观的内容,以及任何如直观之类的东西。”[2]因此他认为,只有先天直观才具有真正的直观能力。不过在他看来,这种能力却是知性的而不是感性的,因为他主张时间和空间等先天形式不是来自于感性,而是来自于知性:“时间、空间和因果律都不是通过触觉和视觉得到的,也不是任何外来的东西,而是内在的,因而是非经验的,它们只能起源于理智。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知道,对于物质世界的直观,其本质是一个理智过程,这个过程由知性来完成,感觉只不过为理智在各种具体情况下的运用提供机会和材料。”[3]这样看来,他所说的直观实际上是一种知性直观或悟性直观,与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或范畴直观相近。问题在于,叔本华认为直观的机能是把握个别事物,用他的话说,“直观的认识总只能对个别情况有用,只及于,也终于眼前最近的事物,因为感性和理智在任何一时刻,本来就只能掌握一个客体”,[4]就此而言,直观显然又是一种感性行为。他之所以主张直观具有知性特征,显然是为了强调直观相对于感觉所具有的主动性和自发性,这与胡塞尔把感性直观视为一种“被动综合”是基本一致的。 另一方面,叔本华所说的观审则与胡塞尔的范畴直观或本质直观基本一致。他对观审活动的描述是这样的:“如果人们由于精神之力而被提高了,放弃了对事物的习惯看法,不再按根据律诸形态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即是说人们在事物上考察的已不再是‘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献给直观,浸沉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是树木,是岩石,是建筑物或其他什么。人在这时,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已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象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所以,客体如果是以这种方式走出了它对自身以外任何事物的一切关系,主体也摆脱了对意志的一切关系,那么,这所认识的就不再是如此这般的个别事物,而是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是意志在这一级别上的直接客体性。”[5]从这段话来看,观审其实也是一种直观活动,但它所把握到的不再是个别事物,而是理念,是一种一般之物,因而实际上是一种本质直观活动。胡塞尔在谈到本质直观时也曾指出:“这个普遍本质就是艾多斯,是柏拉图意义上的理念,然而是在纯粹的意义上来把握的,摆脱了所有形而上学的阐释,因而是这样精确地理解的,正如它在以上述方式产生的理念的‘看’中直接直觉地成为我们的被给予性那样。”[6]从这里可以看出,胡塞尔和叔本华都主张直观可以把握到理念,而且他们都把这一范畴追溯到了柏拉图,只不过胡塞尔强调现象学所说的理念已经摆脱了形而上学的解释,不再是一种独立的实体或者本体,而是事物的共性或一般本质。叔本华实际上也把理念看作同类事物的共同本质,认为理念乃是意志客体化的产物,从而取消了理念的本体论地位,但他又把意志设定为永恒不变的自在之物(“自在之物是什么呢?就是——意志”[7]),因此显然并没有彻底摆脱形而上学。 其次,叔本华对直观和观审活动的分析,与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之间也有明显相似之处。胡塞尔主张,现象学不关注事物本身是如何存在的,只探究事物在意识活动中是如何显现的,因此他要求把实在对象和意向对象明确区别开来。叔本华明确把世界的本原设定为意志,显然并不符合现象学还原的要求。不过,他对现象和意志的区分与现象学对意向对象和实在对象的区分实际上是异曲同工的。胡塞尔主张,意向对象乃是在意识的意向性活动中被给予和被构成的,因而意向对象与意向作用是相对而言的。叔本华的说法也差相仿佛:“如同客体根本只是作为主体的表象而对主体存在一样,表象的每一特殊的类也就只为主体中相应的一特殊的规定而存在;每一这样的规定,人们就叫做一种认识能力。”[8]“作为表象的世界是我们这里唯一要考察的,它是随最早一只眼的张开而开始存在的;没有认识的这一媒介,它是不能存在的,所以也不先于最初一只眼的张开而存在。”[9]当然,叔本华的这些看法是从康德那里继承来的,但显然与现象学的主张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