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6年,年仅27岁的袁宏道打出“独抒性灵”的旗帜①,将自徐渭、李贽以来,酝酿已久的张扬情感、表现自我的文学革命推向了时代精神的高潮。然而,自1597至1609年间,袁宏道在自己人生岁月的最后时期,不仅对自己早期“不拘格套”的诗文创作多有反省、自责②,而且在书简、文章中对关系文章审美品味(“格调”)的层面发表了系列论述,这些论述集中表现在他对“趣”、“韵”、“淡”和“质”四个审美范畴的阐述中。宏道性灵论的基本主张是“不拘格套”、“任性而发”,在风格上是以“孤行”、“新奇”、“独造”和“本色”为特色。在文坛对垒中,推崇“趣”、“韵”诸审美品味,本是与之相反对的拟古复古一派的主张。因此,当代学者普遍持有晚期宏道自我改易“性灵论”精神的主张。③然而,这样看待宏道晚年论述,失之字面浅处,没有深究他的精神延进。要厘清宏道晚年美学精神的意旨,不仅要对他集中论述相关范畴的文献做细致解析,而且必须将他前后时期论述哲学、人生的重要文献作联系阐述。我们认为,宏道早年性灵论的美学宗旨,是“真情自然”,而他晚年对审美品味的阐述,正是这个宗旨的深化延展。 一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 1597年,袁宏道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一文中阐述了他关于“趣”的观念: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④ 宏道论“趣”,要旨有三:其一,“趣”是表现于人生的一种空灵的格调,可以感觉,却不可以捕捉;但是,“趣”又不是表面形式或光环——它本质上是自内而外的“神情”;其二,“趣”得之于“自然“。所谓“自然”,就是自我的真性灵(真性情)的表现,而儿童的心灵最真、最纯,最自然,表现为人生,就是最高级的“趣”;其三,学问、阅历和种种社会规范,是对人生自然的限制,也就是对“趣”的束缚,因此,在成人社会中,只有不受知识、规范束缚而保持自由放任的人,才因为保持了人生之自然而具有真趣。 宏道论“趣”,显然综合了严羽和李贽的思想。严羽论诗说道:“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⑤宏道所说“趣如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是对严说略有变换的转述。两人都认为“趣”(“兴趣”)既难得(达成)又难识(把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严羽的“兴趣说”,专于论诗,是从诗歌的意象—意境特征立论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宏道论“趣”,却是从人生本意着眼——“世人所难得者唯趣”。两人着眼点的差异,也确定了他们论趣旨归的不同。这个不同,就是宏道从严羽借禅喻诗的神韵空灵,转向了李贽的自然任性。 李贽主张“童心说”,认为学者“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而清除闻见道理,是恢复童心,做真人、作至文的前提(“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⑥。他关于“趣”,有“真趣”、“天趣”和“奇趣”的用法,这三趣实为一,即“真人真趣”。在为“山农打滚”⑦辩护时,李贽称“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义以为禅机也?”他阐述说:“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不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也。山农为己便是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己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⑧李贽以“山农打滚”论“真趣”,结论是“真趣”的真谛就是“为己自得”——真趣是“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与他人无关系,与学问义理无关系。 宏道论“趣”,立足点显然是李贽的“真趣观”。他论趣的总纲“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是李贽童心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的转语。他同样认为“闻见知识”是得趣和识趣的障碍。童子“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成人“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说明的都是“趣”是无闻见知识束缚的自然真心的人生情态。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赞赏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不求趣而趣近之”;而且认同酒肉声色之徒,认为其“率心而行,无所忌惮”是“以无品近趣”。宏道不仅发挥了李贽“为己自得”的“真趣观”,而且把他从山林学者颜山农的“自得良知真趣”扩展到追求酒肉声色享乐的“无所顾忌”。换言之,如果说李贽的“真趣观”尽管非学非理,但仍然还是从学者的性命之学立论;宏道的趣味观,则直接表达为一种自然任性的世俗生活精神。 1597年,袁宏道还写了另一篇重要文章《与仙人论性书》。在该文中,宏道借佛学“万相唯识”的观念阐述了他的处世观: 一切计较,皆缘见性未真,误以神识为性。既误认神,便未免认神之躯壳,既误认躯壳,便将形与神对,性与命对。性与命对,故曰性命双修;形与神对,故曰形神俱妙。种种过计,皆始于此。若夫真神真性,天地之所不能载也,净秽之所不能遗也,万念之所不能缘也,智识之所不能入也,岂区区形骸所能对待着哉?⑨ 现世间一切物相,都来自于自我的心思意念,即都离不开心的活动作用。但是,“心”本性又是空的,因为离开了它的活动作用,它本身就空无一物。然而,正是这“心”之“空”落实于万象,以万象的生成幻灭展现了佛的真神真性——空。物、心、佛,在“空”的“心印”活动中,是三位一体的,体悟到这三位一体,就“立地成佛”。宏道在这里得出的存在论结论,是兼容了佛道的形与神、性与命的双重同一观。既然形神无对、性命一体,那么,一切计划区别皆是自划地牢、自作囚徒。所谓“真神真性”,实际上就是“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的童心。若童心不存,等而下之,则是“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的山林人生;再等而下之,则是“率心而行,无所忌惮”的酒肉声色之谋。因之,“趣”就是以自我生命的自然完整为基础的“为己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