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趋势之一就是向文化研究视野的扩展。美学研究从形而上学美学时代的本质主义到关注审美经验的历史主义,再到当今的文化研究,已经进入了现实的当代空间领域。用福柯的话说,“不管在哪种形式的公共生活里,空间都是根本性的东西;不管在哪种形式的权力运作中,空间都是根本性的东西”。①这种空间意识成为当代文化研究的重要观念。在这种空间观念的影响下,美学研究的对象从抽象或孤立的经验转向了实际存在、相互关联的社会关系和文化生态,成为一种文化研究。 当代文化从空间而言的基本特征,就是工业化以来城市的繁荣及其对整个文明发展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文化研究中的空间研究就是对城市文化的研究;当代美学领域的空间研究基本上就是城市美学研究。在中国的美学研究领域,“城市美学”并非一个专门学科,而是在不同意义上与感知、想象、体验和美学观念等等审美活动相关的各种城市文化研究的总和;不同的具体研究对象、理论模式和研究方法间差异之大可能远远超出了传统学科限制,因而成为多学科并置杂陈或交融互渗的学术空间。就比较极端的形态差异而言,城市美学的研究可能区分出两个相距甚远的研究方向:一个是和城市的具体地理及物质形态相关的研究,比如对城市的空间规划设计和各种设施建设等各个方面进行的美学研究,法国现代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美学理论可以看作这种研究的经典;另一个是关于城市文化的思辨,比如关于城市历史的叙述、形象的阐释、权力关系的分析等等,美国文化研究学者杰姆逊的后现代城市研究可作为这种研究的范本。前者近乎技术美学而后者重在观念演绎,这两个方向似乎很少有交集。但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美学研究,如果割断了对城市的感知与观念之间的联系,那么这种研究的合理性就值得斟酌了。在许多文化批判者的观念中承继了传统的灵肉二元对立的基督教精神,习惯于把感性的、物质的现实生活和理性的、心灵性的需要对立起来;从这种思维方式出发,感性的城市与观念的城市成为二元对立的辩证关系。这种思维方式导致的研究倾向就是把城市研究简化为两极化结构关系的二元辩证批判。 针对城市美学研究的这种两极化倾向,法国学者列斐伏尔提出了一种“三元辩证法”(trialectics)的城市文化研究思路。他认为一切简化论的思维都源于二元论的诱惑,即把研究对象的意义简化为两个概念或范畴之间非此即彼的对立,如主体/客体、精神/物质、自然/社会、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本土/全球、中心/边缘、动力/结构等等。他引入了一个“他者化—第三化”的概念,从而打破二元对立的简单化、封闭化,形成认知的开放性。(参见《第三空间》,第83页)由这个“三元辩证法”而产生了他的城市美学理论,即“第三空间”理论。 列斐伏尔的城市研究基础是他的“生产空间”的观念: “生产空间”(to produce space)是令人惊异的说法:空间生产,在概念上与实际上是最近才出现的,主要是表现在具有一定历史性的城市的急速扩张、社会的普遍都市化,以及空间性组织的问题等各方面。② 他在《空间的生产》中区分了三种空间: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再现(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再现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关于三种空间,他在书中给出了解释: 1.空间实践,包含了生产和再生产,以及作为每个社会构成特征的具体位置和空间集合。空间实践保证了连续性和一定程度的内聚力。就社会空间和每个特定社会的成员与空间的关系而言,这种内聚力包括确定的力量和某种程度的行为。 2.空间再现,联系于生产关系及其造就的“秩序”,从而联系于知识、符号、符码以及“正面”(frontal)关系。 3.再现空间,体现出复杂的符号体系,有编码的也有没编码的,它们与社会生活的隐密面或底层相连,也与艺术相连(后者可能最终不会被认为是一般空间符码而是再现空间符码)。③ 列斐伏尔的表述本来就有些晦涩,经过英译再转到汉语就更加含混了。不过对于他的三个空间区分,美国学者索亚做过更简明的阐释性表述,就是感知的空间、构想的空间和实际的空间。(参见《第三空间》,第83页)经过这样解释后,三个空间理论的“第三化”思路就比较清楚了:第一空间属于物质领域,第二空间属于精神领域。这两个领域构成了传统空间观念中的二元对立关系:一方面是感知到的物质空间,另一方面是在观念中构造的想象空间。二元对立的空间理论基础就是感知的空间与构想的空间二者之间的对立。按照西方思想传统的主客体二元对立思维,空间本身是感知和认识的客体,是与认识主体相对立的物理存在;而构想的空间则是物理空间的主体化和抽象化。形而下的物理现实与形而上的观念想象之间的断裂决定了传统空间观念中二元对立关系的内在矛盾。 城市研究的两极化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这种二元对立的形态。借用语言学的术语来说,对城市物理空间的规划、设计与研究是对现实空间的转喻性质研究,而关于城市空间的想象、阐释与批判则是隐喻性研究。这两个方面沿着各自的轴线展开而互不重合。但在列斐伏尔看来,这种二元对立的空间观念缺失了对现代都市空间真实特征的认识。“生产空间”的意思是说,现代都市社会的空间尽管是物理的、地理的存在,却同时又是在一定生产关系中被生产出来的社会实践产物,这就是所谓“空间实践”;另一方面,由知识、符码构造的抽象空间则是对社会空间实践的“再现”。感知的空间其实是在一定生产关系中制造出来的感知,而构想空间也是基于“空间实践”化了的感知而进行的符号化批判。可以看出这二者是基于同一空间经验而形成的互补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