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内在问题

作 者:
赵玉 

作者简介:
赵玉,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博士后,济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E-mail:zysdjn@ hotmail.com。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在美学思想的革新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内在问题,可大体概括为:扩充审美对象领域时走向了一种极端;扩充审美经验领域时表现出了自相矛盾;强调美学与其他学科的关联性时忽略了美学本身的内在特质和学科独立性。如何寻找一个平衡以免矫枉过正,似乎是当前的环境美学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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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境美学是在二十世纪后半期逐渐兴起的美学范式之一,如今俨然成为美学领域里最耀眼的热点之一。其在美学领域的迅速崛起,无疑与人们对环境问题的日益关注密切相关,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或许应该归根于它在美学思想方面的革新与贡献。它不仅大大扩展了美学的研究范围,将其延伸到了艺术之外的所有领域,它还通过对美学与其他学科的连续性和关联性的强调,揭示了美学与其他学科间的复杂关系。但我们同时也应看到,在环境美学显赫的贡献与辉煌背后,也隐藏着一些难以克服的局限与矛盾。据西方当代环境美学家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的说法,当前的环境美学可大体分为两派:一派被称为“认知派”或“观念派”,另一派则被称为“非认知派”或“非观念派”。前一派主要以卡尔松本人为代表,主张审美欣赏必须以被欣赏对象的相关知识为指导,因此审美对象的起源、类型、属性等因素对于审美欣赏都是必需的;后一派则主要以美国长岛大学的教授阿诺德·柏林特(Arnold Berleant)为代表,偏于强调感性体验的重要性,对于与对象相关的认知因素却并不在意(Carlson,“Contemporary”289-314)。本文将以两个代表人物为主要分析对象,并重点探讨其理论中暴露出的一些内在矛盾和问题。

      环境美学存在的第一个内在问题,是在扩充审美对象领域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这典型体现在“认知派”的代表艾伦·卡尔松身上。

      与传统美学以及柏林特的环境美学思想相比,卡尔松的环境美学理论有一个突出特征,那便是他所谓的“肯定美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全部自然界是美的……自然环境在不被人类所触及的范围之内具有重要的肯定美学特征:比如它是优美的,精巧的,紧凑的,统一的和整齐的,而不是丑陋的,粗鄙的,松散的,分裂的和凌乱的。简而言之,所有原始自然本质上在审美上是有价值的。自然界恰当的或正确的审美鉴赏基本上是肯定的,同时否定的审美判断很少或没有位置”(卡尔松109)。

      就“自然全美”这一“肯定美学”的论断而言,卡尔松并非唯一的倡导者,而且也不是第一个倡导者。按照他本人的考辨,这一观点的根源至少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自然观念。因此,要否定这一论断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这种主张全部自然界是美的、特别是未被触及的原始自然是完美的观点究竟有多大的合理性,仍然受到了学者的质疑。比如“非认知派”代表阿诺德·柏林特就曾经对此提出批评:一方面,在他看来,卡尔松所谓的“未被人类触及的自然”在如今的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人们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地球的表面,而且人类实践影响了大气、海洋以及气候[……]因而未触及的自然,只有在我们臆测中的人类出现之前的历史中才能找到。”另一方面,对美的认知和美学的满足都必须建立在知觉体验这一人类行为的基础上,即必须以人的参与为前提。因此,“认为自然世界如果没有人类的介入将永远美丽的观点是吸引人的。但这是一个太简单、太感情化的观点,因为如果没有人类的存在就没有对美的欣赏也没有对价值的认识”(柏林特,《生活在景观中》46;64)。其实,即使我们对“自然全美”这一“肯定美学”的合理性问题存而不论,而仅就他对这一观点的论证过程进行考察,也不难发现其理论中的问题所在。

      卡尔松对自然鉴赏的论证是在与艺术鉴赏的比较中展开的,因为在他看来,自然鉴赏与艺术鉴赏虽然有明显的不同,但二者在本质和结构上却是相类似的。类似之处在于,不论是鉴赏一件艺术作品还是某种自然对象或景观,只要这种鉴赏是恰当的,就要首先懂得对它如何观看,而要懂得如何观看,又需要理解它是何物以及相关知识。简而言之,不论鉴赏一件艺术作品还是某种自然对象或景观,都必须在正确的范畴下对其进行感知。二者的区别则在于,艺术的范畴及其正确性的确定通常来说优先于,以及独立于对艺术作品的审美探讨,因此,当我们将某一作品放在事先确定好的范畴下进行感知时,就无法保证这种鉴赏和评价是完全肯定的;自然的范畴及其正确性的确定则是由科学家根据自然物量体裁衣式地做出来的,于是,当我们将自然物放在专门为其设计的范畴下感知时,它便必定是完美无缺的。

      卡尔松的整个论证过程就表面看来虽不是天衣无缝也应算合情合理,但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中国学者彭锋便发现了其逻辑推导中的“一个不太容易发现的困难”。那便是,即使所谓的正确范畴是由科学家为自然物量身定做的,也不能得出卡尔松的结论:未被人类触及的自然物在根本上全都是美的。原因在于,科学家只是给一类自然物制定范畴,而不会给每一个自然物都制定范畴。但是同一类自然物中的个体之间是有差异的,而且科学家的类范畴往往是根据典型的个体制定出来的,因此,那些虽属于同一类、却不够典型的个体在其所属的类范畴下进行感知时,就可能是不够完美的(彭锋132-133)。

      不过在笔者看来,卡尔松的问题还不止于此,甚至也不像彭锋所说的那样,科学家制定出的类范畴会使得某些不够典型的个体看上去是不完美的。卡尔松真正想要表达的或许是,自然鉴赏中的正确范畴恰恰是为那些被锁定为审美对象的个体自然物或个别景观量身定做出来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在其正确范畴下鉴赏某一个体自然物或景观时会出现不完美的情况,恰恰相反,如果该范畴使得要鉴赏的自然物或景观看上去不够完美,那么就说明这个范畴是错误的,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抛弃这个范畴重新创造另外的范畴,以便使得要欣赏的自然对象在该范畴下看上去是完美的。下面,我们可以借助卡尔松本人对艺术鉴赏的论证来更好地理解他的这一观点。

      在他看来,艺术作品在正确的范畴下鉴赏时并不必然是美的,那是因为艺术范畴是根据有关艺术作品及其来源的某些事实得到确定的,这些事实包括它们的时代以及创造的地位,创造它们的艺术家的诸多意图以及它们所处的社会传统等等。要想确认某一作品究竟具有哪些审美特征,以及在审美的意义上看是美还是丑,就某种程度上而言都是由正确范畴决定的。比如,《星夜》作为一幅后印象主义绘画,比起它假如作为一幅表现主义作品,在审美上更完美。因而,范畴及其正确性的确定通常来说优先于,以及独立于审美的探讨,也正是因此艺术才不存在肯定美学。但是卡尔松为我们假设了一种情况,那就是我们把艺术作品看做是给定的,同时根据它们创造一些范畴,创造范畴的标准是使那些作品看似是杰作。这样一来所有的艺术作品便都将是完美的。当然这种情况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艺术作品既不是被给定的,正确范畴也不是按照作品的要求被创造出来的(卡尔松,《环境美学》14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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