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2)10-0124-07 作为中国诗学的独特理论,意象理论可溯源到老庄哲学的“形-意观”和《周易·系辞传》的“立象以尽意”说,而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神用象通,情变所孕”,则是从艺术的角度,提出了“意象”这个范畴①。在前期明代复古主义的思潮背景下,意象理论很大程度上受到儒家道学的“诗言志”观念的影响,与之相抗衡的则是被禅学浸染后的道家玄言诗学对意象理论的左右。而在明代中后期,由于王阳明的心学和李贽的童心说的影响,自我意识和情感观念的萌发,以“性情”(情感)为本体的意象理论被提出来。这种以“性情”为本体的对“意象”观念的重新阐述,即是对意象理论的历史性的完成,也孕育了以“情感”瓦解“意象”的晚明激情主义诗学思潮。 本文的主题是以谢榛(1495-1575)、王世贞(1526-1590)和陆时雍(1612-1670?)的意象论说为代表,揭示以性情本体为核心的意象理论转型。 一、“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 谢榛曾做后七子的首领,因遭李攀龙(1514-1570)和王世贞的排挤而退出。谢榛论诗,立足于“性情”二字。他说:“《三百篇》直写性情,靡不高古,虽其逸诗,汉人尚不可及。今学之者,务去声律,以为高古;殊不知文随世变,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于古,而终非古也。”②这个立足点就决定了谢榛对意象理论发展的特殊道路:专注于情景关系的论说。 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也。夫情景有异同,模写有难易,诗有二要,莫切于斯者。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当自用其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无间也。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同而不流于俗,异而不失其正,岂徒丽藻炫人而已。然才亦有异同:同者得其貌,异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异其异。吾见异其同者,代不数人尔。③ 对诗歌意象的情景关系的论述,宋代范晞文已论及两点:一则,情景相含相生,“情景相融而莫分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二则,情景具有虚实转化的关系,“不以虚为实,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④。从上面这段引文可见,谢榛论情景,不是一般地论说情景“相融莫分”,而且揭示了情景关系中的特殊层面:其一,情本景用,“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其二,景同情异,“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谢榛主张要在同样的景观中表现不同的性情(“异其同”),以此见出诗人非凡的才情,这就是对情景说的深化。 谢榛的诗学观,直接受到严羽的影响,一则主张要在精神意气上“合于古人”,二则主张“诗道在妙悟”(《沧浪诗话·辨诗》)谢榛说:“历观十四家所作,咸可为法。当选其诸集中之最佳者,录成一帙,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驳而为纯,去浊而归清,使李杜诸公复起,孰以予为可教也。”⑤谢榛标举“万物一我,千古一心”,这不仅为“合于古人”找到了立足处,更为“诗道在妙悟”奠定了个性独立的基础。 关于学习古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有多处论述,现举出三则: 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⑥ 作诗有专用学问而堆垜者,或不用学问而匀净者,二者悟不悟之间耳。惟神会以定取舍,自趋乎大道,不涉于歧路矣。⑦ 诗无神气,犹绘日月而无光彩。学李杜者,勿执于句字之间,当率意熟读,久而得之。此提魂摄魄法也。⑧ 这三则诗话谈学古人,反对模仿拘泥,而主张以熟读古人而涵养精神意气,即所谓“提魂摄魄”。谢榛说:“《余师录》曰:‘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⑨学古人,不为复古,不为仿古,而为自我真性情的培养发扬,即所谓“养真悟妙”。关于学诗的涵养功夫,谢榛另有两则诗话: 严沧浪谓:“作诗譬诸刽子手杀人,直取心肝。”此说虽不雅,喻得极妙。凡作诗,须知道紧要下手处,便了当得快也。其法有三:曰事,曰情,曰景。若得紧要一句,则全篇立成。熟味唐诗,其枢机自见矣。⑩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11) 从这两则诗话可见,谢榛主张学诗涵养精神意气,既认同性情意气的差异,“各有所主”,又推崇“集众长而为一”,标举的仍然是严羽的“第一义”妙悟观。 在论诗歌意象构成时,谢榛突出的是在“悟”的基础上实现“情景浑化”。他说: 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当知神龙变化之妙:小则入乎微罅,大则腾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古人论诗,举其大要,未尝喋喋以泄真机,但恐人小其道尔。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扩乎大,因著以入乎微,虽小大不同,至于浑化则一也。(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