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巫史传统”到“儒道互补”:中国美学的深层积淀

——以李泽厚“巫史传统说”为中心

作 者:
宋伟 

作者简介:
宋伟,1957年生,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 沈阳 110036)。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李泽厚以“积淀说”为理论支撑,提出“巫史传统说”,并强调“巫史传统”是中国古代文化思想史的最大秘密之所在,为我们重新思考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巫史传统”主要表现为“早熟而又不成熟”的理性化问题。李泽厚“巫史传统说”的理论重心在于“理性化”过程,较少论及“不完全性或粘连性”问题,忽视其负面消极影响,这无疑成为“积淀说”与“巫史传统说”的缺欠与不足。因而,如何对“巫史传统说”进行价值判断与评估,不仅是如何理解中国古代文化的思想史问题,同时也是如何理解中国当代文化思想变迁的现实问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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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12)05-0199-06

      中国古代文明,以“周公制礼作乐”为标志,开始了对原始巫术文化的“不完全理性化”改造过程,这一改造过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文化衍进特征:既对巫术文化进行理性化的改造,又大量残存积淀下巫术文化中的神秘感性经验。由此形塑了中国思想史上的“巫史传统”,进而衍生积淀了“儒道互补”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儒家与道家凝聚为中国古典美学和艺术精神的两个基本维度,对后世美学思想和艺术创造发生着持续久远的影响。

      一、“巫史传统”的文化深层结构

      与世界其他文明发展的历史一样,在蒙昧初开的远古时代,中国原始先民的文化处于混沌未分的状态,其主要形态为“巫术文化”。伴随人类文明的历史演进发展,“巫术文化”逐渐走向衰落,不同的文化形态逐渐分化独立出来。史书所说的“周公制礼作乐”,就是对这一历史过程的记述。

      但是,在中国上古时期,原始巫术文化的分化并未表现为决然的断裂,而是表现为“无往不复”的粘连性,即不完全的理性化过程,形成了独特的“巫史传统”,即巫术文化的不完全理性化过程。“巫史传统”(Shamanism rationalized)是李泽厚在探究中国文化深层结构时提出的重要概念,他将“巫史传统”视为“中国上古思想史的最大秘密”:“‘巫’的基本特质通由‘巫君合一’、‘政教合一’途径,直接理性化而成为中国思想大传统的根本特色。巫的特质在中国大传统中,以理性化的形式坚固保存、延续下来,成为了解中国思想和文化的钥匙所在。”[1]李泽厚指出:“中国的‘巫史传统’使中国文化中的情感与理性、宗教与科学,分割得不是很清楚。在中国,不管是孔子、孟子,还是汉代的天人合一,或是宋明理学的心性修养,既是一种信仰,是情感性的,同时又是理性的推理、论证。信仰、情感和理性思辨是糅合在一起的。中国儒家讲的‘仁’、‘诚’、‘德’、‘精’、‘慎独’,以及后来的‘孔颜乐处’,道家的‘坐忘’、‘心斋’等等,都残存或保留有巫术礼仪中通天人的神秘情感。”[2]由于儒道两家源自于“巫史传统”,因而突出地表现出中国思想衍化形成的粘连性或不完全性。这里的问题是,如何从“巫史传统”的视角来阐释儒家道家所建立的美学思想,以发现其思想诞生的秘密之所在。

      显然,想清晰地描述这种历史衍进的复杂性以探析其秘密之所在,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简要地说,这是一个既“祛魅化”又“留魅化”、既“理性化”又“神秘化”、既“伦理化”又“宗教化”、既“经验化”又“超验化”、既“世间化”又“冥间化”、既“理智化”又“情感化”、既“外在化”又“内在化”、既“形式化”又“内容化”、既“新质化”又“残余化”的“无往不复”的复杂历史过程。

      大致上说,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开辟了以“伦理化”作为“理性化”“祛魅”的重要途径,而道家则开辟了以“智性化”作为“理性化”“祛魅”的重要途径。就儒家来说,一方面,儒家将“巫魅文化”中激越迷狂的感性激情过滤分化出来,将“巫术仪式”改造成“礼制仪式”,以其“伦理化”的方式完成其行为规范的外在礼制建设,并使其内化为伦理道德诉求;另一方面,在“伦理化”的过程中,儒家又大量保留了“巫术仪式”中“兴感情志”的内在情感体验,试图通过“感发情志”的内在心理诉求建构道德理想的人性结构。由此而完成儒学的“礼乐文化”传统。就道家来说,一方面,道家将“巫魅文化”中卜筮预测、观象直觉、数算推演等智性要素过滤分化出来,将“巫术思维”改造成“体道思维”,以其“智性化”的方式创造了一种“反者道之动”的深邃辩证哲学智慧;另一方面,在“智性化”的过程中,道家又保留了“巫术文化”中神秘莫测的“天人感应”方式,使这种方式一直以“感悟”、“妙悟”、“顿悟”、“体悟”等艺术直觉形态得以延续至今。由此而完成“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体道思维”传统。

      在此,以李泽厚的分析为基准,将这一“巫史传统”的理性化过程大致描述为以下几方面的内容:第一,从“巫术仪式”中衍化出“礼制、礼仪”,建立了以实用理性为行为范导的“礼仪”制度。“德、巫、礼本紧密相连。《礼记·祭统》:‘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礼’首先是从原巫术祭祀活动而来,但经由历史,它已繁衍为对有关重要行为、活动、语言等一整套的细密规范。……‘祭’作为巫术礼仪,使社会的、政治的、伦理的一切秩序得到了明确的等差安排。……这种区分严格呈现在祭祀的仪式、姿态、容貌、服饰等等具体形式规范上,这也就是所谓的‘礼数’。”[3]第二,从“巫术崇拜”中衍化出“仁、德、孝、悌”、“天、地、君、亲、师”,建构了以“仁学”为核心的儒家伦理道德信仰体系。“‘德’是由巫的神奇魔力和循行‘巫术礼仪’规范等含义,逐渐转化成君王行为、品格的含义,最终才变为个体心性道德的含义。”[4]第三,从“巫术表演”中衍化出“诗、乐、舞”,塑造出“重文尚艺”的“礼乐”文化传统。“我们所说的华夏美学的特征和矛盾主要不在模拟是否真实,反映是否正确,即不是美与真的问题,而在情感的形式(艺术)与伦理教化的要求(政治)的矛盾或统一即美与善的问题,是以这种‘礼乐传统’为其历史背景的,它实际正是‘羊人为美’与‘羊大则美’问题的延续,这样才能估计这个矛盾的久远性和深刻性,即它涉及这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及特征问题。”[5]第四,从“巫术符号”中衍化出“史志记事”,形成了“诗言志”、“文载道”等艺术理念。“《礼记·礼运》说:‘王前巫而后史。’……即将‘史’视作继‘巫’之后进行卜筮祭祀活动以服务于王的总职称。……总之,一方面,‘史’即是‘巫’,是‘巫’的承续,‘祝史巫史皆巫也,而史亦巫也’;另方面,‘史’毕竟是‘巫’的理性化的新阶段。”[6]因而,“‘诗’大概最初就是巫师口中念念有词的咒语,与祭神活动密切相关。其后才逐渐演化为对祖先的事功业绩、本氏族的奇迹历史、军事征伐的胜利、祭祀典礼的仪容等等的记载、歌颂和传播。这大概是‘志’的最初含义。这种‘志’当然与政治紧密难分”[7]。第五,从“巫术操演”中衍化出“以技进道”、“出神入化”的艺术技艺的“化境”;“‘巫术礼仪’是极为复杂的整套行为、容貌、姿态和语言,其中包括一系列繁细动作和高难技巧。……巫术操作的这个方面后来发展为各种方术、技艺、医药等等专门之学。”[8]第六,从“巫术感应”中衍化出神人合一、天人合一、情景合一、形神合一等哲学观念,“‘天人合一’的本源,我以为,起于远古巫师的通神灵,接祖先。……这一来自巫术活动的观念,经由礼仪制度的理性化,奠定了此后几千年‘人道即天道,天道即人道’,以天帝、鬼神、自然与人际交互制约、和谐共处为准则的中国宗教—哲学的基本框架。这也就是‘天人合一’的真实源头。儒、道两家许多基本范畴、观念,是将这巫术礼仪中‘天人合一’的原始观念直接人文化和理性化的结果。”[9]由此创生出“天地境界”——“天人合一、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中国艺术哲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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