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外国名哲来华讲学与中国思想界的变动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师渠,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sqzheng@bnu.edu.cn,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1919-1924年,杜威等五位外国名哲来华讲学,实为欧战后西学东渐的文化壮举。讲学在助益思想深化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国思想界的分化与演进:其一,对其时中国反省现代性思潮的兴起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为梁启超等所谓“东方文化派”理论观点的形成与文化诉求提供了立论的依据,进而为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和中国思想界思维空间的展拓,增加了内在的张力。其二,五四后新文化运动最终归趋“以俄为师”的社会主义,其在思想层面上的展开过程,也明显地打上了名哲尤其是杜威与罗素讲学的印记。至于泰戈尔讲学受到了中共的抵制,杜威与罗素受中国思想界的影响,于自己的观点与学说有所修正,则反映了名哲讲学与中国思想界间的互动。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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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1924年,在新文化运动发展的重要阶段,先后有五位国际著名学者应邀来华讲学:杜威、罗素、孟禄、杜里舒和泰戈尔。他们分别来自美、英、德、印四个国家。每人讲学时间不等,长者两年多,短者数月。主办者为此作了精心的组织与宣传:每位开讲之前,都安排中国学者介绍其学说梗概,预为铺垫;组织大江南北巡回演讲,配以高手翻译,场场爆满;媒体全程报道,许多报刊杂志都辟有专栏与专号;讲演中译稿不仅全文刊发,且迅速结集出版,各地热销。因之,讲学一时风行海内,盛况空前。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每年都有一位享誉世界的著名学者在华讲学,每年都在学界与思想界形成了一个热点;每位学者的影响自有不同,但作为整体,却构成了欧战后西学东渐的文化壮举,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影响深远的重要历史景观。

      新文化运动既是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产物,同时,也是受欧战前后西方现代思潮变动影响的结果。名哲讲学不仅在其时中国的语境下,传达了西方现代思潮变动的信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积极热情地回应充满新知渴望的中国思想界,故其讲学实际上已超越了单纯学术交流的层面,而形成了与后者的互动。由于国人见智见仁,各取所需,名哲讲学在助益思想深化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国思想界的分化与演进,终至为部分新文化人归趋服膺马克思主义和“以俄为师”,打上了自己的印记。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何以围绕他们讲学,中国思想界会波澜迭起,乃至于引发了诸如关于社会主义的争论和“科玄之争”,这样轰动一时的思想论战。无论自觉与否,名哲讲学不仅开拓了国人的视野,而且事实上也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并构成了后者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惟其如此,研究名哲讲学是研究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方面。

      学界对于名哲讲学虽然已有许多相关的研究,但多属个案。本文拟将名哲讲学视为整体的历史现象,作综合的研究,通过探究其与中国思想界变动间的联系,从一新的视角,透视此期新文化运动分化与演进的内在逻辑。

      一、中国进步思想界的共同客人

      五四前后,名哲联袂应邀来华讲学,固然是得益于新文化运动营造的追求新知和开放的良好社会氛围;但究其缘起,又无一不是出于社会各团体的联合推动,共襄盛举。所以,他们是其时中国进步思想界的共同客人。不过,此举毕竟又与梁启超和由他牵头发起的讲学社,关系最为密切。聘请杜威的团体,包括北京大学、尚志学会、中国公学、新学会、浙江与江苏两省教育会及南北高师等多个单位。其中,尚志学会、中国公学、新学会的负责人都是梁启超。后杜威续聘一年,更转由讲学社出面。孟禄虽然是由“中国实际教育调查社”出面聘请,但梁启超也是其中重要的参与者。至于罗素等其他三位,更径直皆由讲学社聘请。所以,从总体上看,可以说,此期名哲来华讲学的盛举,主要是由讲学社主持的。

      有一种观点认为:邀请罗素讲学的“总负责人”,不是陈独秀、李大钊、鲁迅,也不是蔡元培、胡适,“而是发表了悲凉的《欧游心影录》从而有‘守旧复古’之嫌”,且为研究系首领的梁启超,难免“有点令人沮丧”。虽然不能将罗素“视为中国政治上反动或学术保守的一党一派的客人”,但由梁启超出面邀请接待,终究“带来了消极的影响,至少,这样一种安排阻止了罗素和陈独秀、李大钊等中国最激进的政治、学术领袖的交往”。①这似是而非。实际上,欧游归来的梁启超,告别政坛,转入文化教育,同样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健将。②依陶菊隐的说法,此时的梁非但不是“悲凉”、“守旧复古”,相反,抱“雄心壮志”,想高举新文化大旗,“在中国大干一场”。他的理想是将“整理国学”与“灌输西方新思想及新科学”结合起来,推进中国新文化的发展。为此,他建立了三个机构:一是读书俱乐部,后与松坡图书馆合并,提倡研读新书;二是设立共学社,与商务印书馆合作,编译出版新文化丛书;三是发起讲学社,每年请国际驰名学者一位来华讲学。③足见,发起成立讲学社,延名哲讲学,乃是梁积极推进新文化建设总体战略部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他在谈到讲学社宗旨时,也是这样强调的:“我们对于中国的文化运动,向来主张‘绝对的无限制尽量输入’。”“所以我们要大开门户,把现代有价值的学说都欢迎,都要输入。这就是我们讲学社的宗旨。”④不应低估了梁启超,他给讲学社的定位,是引进新知的公共大平台,而非研究系党派之私的狭隘门户。

      讲学社的缘起及其运作方式,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聘请名哲讲学,不仅费用高昂,而且南北各地巡回讲演,组织工作繁重,需要众多人脉资源。二者决定了跨团体、跨区域,学界、思想界大家合作的必然性。杜威抵达后,哥伦比亚大学才通知胡适,同意杜休假一年,但不带薪。这意味着原定预算出现严重缺口。胡适一时措手不及,只好求救于教育总长范源濂,后者“极力主张用社会上私人的组织担任杜威的费用”,并帮助邀请尚志学会、新学会等筹款加入,形成所谓“北京方面共认杜威”的模式⑤,即社会团体联合承办。这对此后的延请,显然起了重要的启示作用。最初,梁启超仅考虑以中国公学的名义请罗素,或再加上尚志学会与新学会,以便分担费用。后徐新六与傅铜都给他提出了重要的建议。徐以为,“大学一部分人必邀其帮忙”,这不仅在京有益,罗素到各省讲演,尤其需要借重教育界的人士。傅的意见更显开阔,以为“聘请者之人数或团体数,多多益善,此亦一种国民外交也”。他把聘请外国名哲提高到了国民外交的高度,不无道理;同时,不仅将合作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工商界,而且不拒绝官方参与。更重要的是,他还提议,筹款有余,可续聘他人;若有望增多,不妨立诸如“国外名哲聘请团”的名义,作长久计,年年延聘。这类似今天设立基金会的创意,又将民间社团合作承担的构想,大大推进了一步。梁启超很快就接受了他们的意见,于1920年9月最终与蔡元培、汪大燮共同发起成立讲学社,罗素成为讲学社聘请的第一位学者。需要指出的是,讲学社得以成立,梁启超作了大量组织协调工作。他与张东荪书说,为讲学社事,专门入京,“忽费半月”。⑥徐新六曾告诉他,胡适诸人对于聘请罗素事,意有不释,当有所沟通。1920年8月30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梁任公兄弟约,公园,议罗素事。”⑦说明梁果然很快就主动去沟通了。其用心,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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