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考证学走向史料学

——从中共“一大”几份资料谈起

作 者:

作者简介:
(日)石川祯浩(1963-),男,日本山形县人,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副教授,文学博士。

原文出处: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本文对中共“一大”研究中现今仍被视作重要史料的几份资料——即陈潭秋《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葛萨廖夫《中国共产党的初期革命活动》和《董必武给何叔衡的信(1929年12月31日)》——进行探讨。通过探讨,我们将看到,在共和国时期党史研究中,史料的翻译、整理、编纂等都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因此,今后中共“一大”研究所需要的,不是对现有各种资料进行比对的“考证学”,而是充分斟酌资料内容、资料生成过程的“史料学”。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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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955(2011)05-0093-08

      中共“一大”因在秘密状态下召开,除后来发表的回忆录外,保存下来的历史资料极少。故此,要弄清“一大”的历史事实,必须对这些历史资料作严谨的分析。众所周知,尤其在改革开放之后,有关“一大”的考证研究,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笔者曾就此评论说,“如果以研究工作的劳动效率观之,对中共成立史这一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幕所投入的研究量之大,是不同寻常的”。[1](P4-5)笔者也曾对各种回忆录的真实性作过谨慎分析,并依据原始资料对其作了比对、订补;这项工作反映在拙著《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

      还在撰述《中国共产党成立史》时,笔者即已感到,更需要作谨慎分析的是通行见解的形成过程,以及这些见解引以为据的史料的形成过程,而不仅是回忆录。关于“一大”通行见解的形成过程,拙著也曾对董必武回忆录的前后变化作过探讨,并提请注意共和国时期意识形态对回忆录的限制。[1](P255-264)但是,实际上,此类意识形态限制不仅影响有关个人回忆历史,还影响了早期党史重要史料的翻译和编纂。本文将对中共“一大”研究中现今仍被视作重要史料的几份资料进行探讨,并试图表明这样一种看法,即今后中共“一大”研究所需要的,不是对现有各种资料进行比对的“考证学”,而是充分斟酌、分析资料内容的“史料学”。数十年的成果和积累,要求中共“一大”研究必须从“考证学”进一步走向“史料学”。

      本文将要展开论述的是研究“一大”的学者都非常熟悉的几份资料,即陈潭秋《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葛萨廖夫《中国共产党的初期革命活动》和《董必武给何叔衡的信(1929年12月31日)》。通过探讨,我们将看到,在共和国时期党史研究中,史料的翻译、整理、编纂等无一不受到意识形态的束缚。笔者坚信,通过了解这一事实,以资料为前提的“一大”研究将进一步深化。

      一、陈潭秋《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的几个版本

      陈潭秋发表于1936年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作为“一大”代表本人执笔的早期回忆录,具有极高的资料价值。该回忆录由于谈到了“一大”的召开时间(1921年7月底)、代表人数(13人)和大会讨论情形,学者将其作为一级资料而经常引用。但奇怪的是,这部回忆录的原文到底如何,中国国内却从未发表。也就是说,大多研究“一大”的学者对此背景毫不知情,因而对该资料的利用只能是不完整的。

      陈潭秋的回忆录,是为纪念中共建党15周年而撰写,最初发表在莫斯科发行的共产国际机关杂志《共产国际》(中文版)1936年第4/5期合刊上。《共产国际》除中文版外,还有俄文版、德文版、英文版等,也都刊载了陈潭秋此文①。不过,考虑到陈潭秋的外语能力,他不可能直接用外语撰写回忆录;就常识而言,中文版所载回忆录应是原文,而其他语种版本应是由中文翻译的。

      《共产国际》是共产国际的代表性机关杂志,但该杂志刊载的陈潭秋回忆录,在其后相当长时期内未得重印,也没有人标明出处加以引用②。中国国内重新发表该回忆录,是在共和国成立后的1950年代初。刊载该文的,是中共中央宣传部依据《中央关于收集党史资料的通知(1951年7月)》,为收集和研究中共党史资料而刊行的内部刊物《党史资料》第1辑③。《党史资料》在刊登该文时加了如下《编后记》:

      陈潭秋同志的《回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作于1936年,曾在1936年7月出版的《共产国际》上发表,这次在本刊刊载时略去了末尾论述当时政治形势的一段。

      从《编后记》看,《党史资料》在转载《共产国际》版回忆录时,仅省略了部分原文。但事实并非如此。经比对可知,两个版本不仅文体迥异,大会会期、代表人数等部分内容也有经过改动的痕迹。具体而言,在《共产国际》中文版中,“一大”代表从各地来到上海的时间作“7月下半月”,大会于“7月底”召开;但在《党史资料》版中,“7月下半月”被改为“6月的下半月”,大会召开日期则被改作“7月初”。由于被改动的是两处而非一处,且其内容互为关联,故决非排版失误等非主观原因所造成,而是为了把原本明确为“7月底”召开会议的资料,用于证明会议于“7月初”——即当时的通行见解——召开而做的改变。而且,关于“一大”代表的人数,《共产国际》中文版称“这次到会的一共有十三个人”,而《党史资料》版竟将此句删除。

      此外,明显不同的文体则表明,《党史资料》版不是从《共产国际》中文版转载而来,可能是利用其他语言版本重译的。何以如此?去年,中国青年作家丁晓平发表《陈潭秋与其珍贵的〈中共第一次大会的回忆〉》(以下简称“丁文”),[2]其中照录了该回忆录的翻译手稿(原始文本及编辑删节文本),为我们破解谜底提供了重要线索。

      值得关注的是,丁文照录之翻译手稿(16开,共计7页,钢笔手写,译者和编辑修改者不详,时间亦未注明)④,尤其是编辑删节文本与《党史资料》版完全一致,据此可以断定,上述有关“一大”会期及代表人数的改动、删除发生在编辑阶段。丁氏推测,该翻译手稿成于1970年代后半期,曾刊于《百科知识》1979年第2期;[3]这是因为丁氏不知道曾有过《党史资料》版。笔者认为,该手稿无疑是1950年代初为《党史资料》翻译的。不过,丁氏的重要贡献在于,除翻译手稿外,他还为我们介绍了编辑删节文本,如下事实也才浮出了水面,即《党史资料》版并非录自《共产国际》中文版的汉语原文,而是将译成外语、刊载于其他外语版《共产国际》的回忆录重新译回汉语而成。1950年代初,《党史资料》编辑部很可能未能找到中文版《共产国际》,因而不得不利用俄文版或英文版译回汉语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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