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怎样变了意义的”①是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话题,其中还有许多未解之谜需要继续探索。除了本义和引申义之外,词②是否还有其它意义③?在汉语学界,上世纪80年代以来曾经就词义演变的途径问题掀起过一场讨论热潮,先后提出过“词义感染”(伍铁平1984:57-58)、“词义渗透”(孙雍长1985:207-213)、“同步引申”(许嘉璐1987:50-57)、“相因生义”(蒋绍愚1989:546-560;罗积勇1989:71-75)④、“词义沾染”(朱庆之1992:197)、“组合同化”(张博1999:129-136)、“类同引申”(江蓝生1999:279-284)等说法。有些学者对上述观点表示支持并加以阐发,如邓明(1997:30-32,2001:60-61)、赵大明(1998:34-37)、王小莘(1998:66-70)、席嘉(2006:93-96)和唐子恒(2006:139-142)等。这些文章主要是着眼于词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去探寻除引申以外词义演变的其它途径,拓宽了研究思路,给人以启迪。但是也有学者对其中的一些例子和看法提出商榷,如徐之明(2000:79-83,2001:41-45)、朱城(2000:95-98)、杨琳(2009:116-130)和董志翘(2009:112-117)等,将讨论引向深入。上述论著推动了对词义演变方式的研究。 本文准备谈谈汉语中来源比较特殊的一种词义,即“误解误用义”。我们认为词由于误解误用也会产生新义,这是词义演变的一种方式。词义的误解误用现象虽然古人早已注意到,当代学者对具体的例子也多有探讨,但大都是从语言规范的角度对词语尤其是成语的误用提出批评或进一步分析误用的原因。朱庆之先生《论“误用”在汉语历史演变中的作用——社会语言学理论与汉语史研究札记之一》⑤是目前所见结合现代语言学理论对汉语史上的“误用”问题进行系统阐述的一篇重要论文,对“误用”和汉语词汇演变的关系作了比较全面的讨论,许多观点是富有启发性的,有些也正是我们多年来形成的想法,不过本文跟朱文的关注点和研究角度有所不同。先来看几个例子。 1契阔。“契阔”一词见于《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由于先秦文献中仅此一见,后代的训诂学家们难明其义,于是就有了种种不同的解释,据张海媚(2010:288)调查,共有五说:(1)“勤苦”说,毛传和郑笺均主此说;(2)“约束、约结”说;(3)“远隔、隔绝”说;(4)“离合聚散”说;(5)“苦乐”说。其中尤以毛传的“勤苦”说影响最大。虽然后人的解释众说纷纭,但是诗人的原意只能有一个。从此诗的背景和上下文来看,解释成“离合聚散”是正确的,黄生《义府》卷上说得很对:“‘契’,合也,‘阔’,离也,与‘死生’对言。‘偕老’即偕死,此初时之‘成说’;今日从军,有‘阔’而已,‘契’无日也,有‘死’而已,‘生’无日也。……今人通以‘契阔’为隔远之意,皆承《诗》注而误。”“契”就是“合”,“阔”就是“离”,是一对反义词,跟“死生”的结构是一样的。“契阔”在《诗经》时代应该还是一个反义词组,尚未成词,下文“于嗟阔兮,不我活兮”的“阔”,就是“契阔”的“阔”。但是由于毛传、郑笺的权威性,后世的人们多沿用他们的错误解释,于是“契阔”就有了一个误解义“勤苦”;又由于《诗经》的巨大影响和历代文人喜用《诗》《书》等先秦经典中的成词,于是“契阔”的这个误解义就被汉魏以后的文人们广泛地使用开来。这就是“契阔”一词的误解误用义“勤苦”产生的过程。“勤苦”和“契阔”的原义“离合”之间并不存在自然的引申关系,这个词义是后人外加给它的。除此之外,“契阔”一词在汉魏六朝还产生出多种误解误用义,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契阔’承‘误’,歧中有歧”,如“隔远”、“亲密、投分”等。(参看《管锥编》,页80-83)《汉语大词典》“契阔”条所列的“勤苦,劳苦”“久别”“怀念”“相交;相约”四个义项均属误解误用义。虽然也有理解不误、用如《诗经》原意的,如《宋书·刘穆之传》载高祖表:“臣契阔屯泰,旋观始终。”《梁书·侯景传》载齐文襄书:“先王与司徒契阔夷险……义贯终始,情存岁寒。”《全北齐文》卷四魏收《为侯景叛移梁朝文》:“外曰臣主,内深骨肉,安危契阔,约以死生。”(参看《管锥编》)但是没有误解误用义势力大。 2予取予求。《左传·僖公七年》:“初,申侯申出也,有宠于楚文王。文王将死,与之璧,使行,曰:‘唯我知女。女专利而不厌,予取予求,不女疵瑕也。后之人将求多于女,女必不免。我死,女必速行,无适小国,将不女容焉。’”杜预注:“从我取,从我求,我不以女为罪衅。”杜说一千七百多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信从,“予取予求”成为表示任意索取、贪得无厌一类意思的常用成语。《现代汉语词典》“予取予求”条说:“原指从我这里取,从我这里求(财物)(语出《左传·僖公七年》),后代用来指任意索取。”其实,杜注是一种误解,“予取予求”解释成“从我取,从我求”跟古汉语一般语法不合,也与下文“后之人将求多于女”之语文气不接。“予取予求”的原意是“我只取我所要求的”,即“予取予所求”(裘锡圭1993)。可见“予取予求”的“任意索取、贪得无厌”义也是一种误解误用义,同样属于词义的非正常衍生现象。 3宁馨、阿堵。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宁馨阿堵”条云(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5年版,页50-51。下划线为引者所加):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
,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这是六朝口语词被后代误解从而误用的例子。“宁馨”犹言“如此”,“阿堵”犹言“这个”,本来词义是很清楚的,可是时过境迁,当时人人皆懂的话到了唐宋时代就变得隔膜了,于是“阿堵”被用来指“钱”,“宁馨”被用作“佳”义,形成了误解误用义。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四《辨误》“宁馨儿”条引“何物老媪,生宁馨儿”和“那得生宁馨儿”二例后说:“按二说,知晋、宋间以宁馨儿为不佳也,故山涛、王太后皆以此为诋叱,岂非以儿为非馨香者邪?”(《能改斋漫录》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页86)吴曾对“宁馨”的解释显然也是一种误解。可见前代口语词被后人误解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