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事主語句的發展與使役句到被動句的演變

作 者:

作者简介:
蔣紹愚,北京大學中文系,Email:jiangshy@pku.edu.cn(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漢語史學報

内容提要:

在《論語》中,“話题—評論”式的受事主語句有三種形式:(1)受事(+施事)+不+動詞。(2)受事+可/不可+動詞(+賓語)。(3)受事+(施事)+動詞+之。在《世説新語》中,出現了第四種形式:(4)受事(+施事)+動詞詞組。在敦煌變文中,第四種形式出現得多。只有在這種條件下,使役句才有可能重新分析爲被動句。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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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給”字句、“教”字句表被動的來源》(刊於《語言學論叢》第26輯)一文中,論證了“給”字句是由表給予發展爲表使役再發展爲表被動,時間大約是清代;“教”字句也是從表使役發展爲表被動,時間大約是唐代。時間相隔將近一千年,而兩種句式都是由表使役發展爲表被動,可見這是一種带有規律性的發展。

      但是,這裹存在着一個問題:既然表使役可以發展爲表被動,那麽,爲什麽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的使役句,如“使”字句、“令”字句,没有發展爲被動句呢?本文就要回答這個問題。簡單地説,表使役發展爲表被動是有條件的,這條件就是受事主語句的發展。漢語中受事主語句很早就有,但只有發展到一定階段,才能在使役句的句首出現受事主語,從而使得使役句有可能發展爲被動句。

      (一)

      在《“給”字句、“教”字句表被動的來源》一文中説過,在使役句發展爲被動句的過程中,有不少句子處在過渡狀態,既可以理解爲使役句,也可以理解爲被動句。如:

      1.五月販鮮魚,莫教人笑汝。(寒山詩)

      2.願爲化得紅綬带,許教雙鳳一時銜。(李商隱《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

      3.軍書羽檄教誰録?帝命王言待我成。(徐夤《咏筆》)

      4.團蕉何事教人見?暫借空床守坐禪。(秦系《奉寄晝公》)

      5.我的一件梯己,收到如今,没給寶玉看見過。(《紅樓夢》第四二回)

      6.千萬别給老太太、太太知道。(《紅樓夢》第五二回)

      這些句子爲什麼既可以理解爲使役句,也可以理解爲被動句呢?這是因爲:使役句和被動句有相同之處,即:“教/給”字和“被”字後面部分的基本結構相同,都是“N+V(+O)”,而且幾個成分之間的語義關係也相同,N都是V的施事,O是V的受事。但它們也有不同之處,最主要的區别在於,在通常情況下,“教/給”和“被”前面的名詞和後面的動詞的施受關係不同:使役句“教/給”前面的名詞是後面的動詞的施事,被動句“被”前面的名詞是後面的動詞的受事。即:

      使役句:施事+教/給+N+V(+O)

      被動句:受事+被+N+V(+O)

      如果在使役句前面出現受事,那麽“教/給”的前後部分都和“被”的前後部分相同,其間的語義關係也都相同,即:

      使役句:受事+教/給+N+V(+O)

      被動句:受事+被+N+V(+O)

      在這種情況下,時間一長,人們就會把“教給”看作和“被”一樣,是一個被動標志。這樣,“教/給”字句就重新分析爲被動句。

      上面幾個句子之所以可以有兩種理解,是因爲句子的施受關係是模糊的,具體地説,可以分爲三類:

      (1)例1,“教”前没有主語。而且,因爲是禁止性的否定句,禁止的對象“汝”已經作爲“笑”的賓語出現,在“教”前面補不出主語,所以施受關係模糊,理解爲“莫使人笑汝”和“莫被人笑汝”均可。這種句子不多。

      (2)例2、5、6,“教/給”前没有主語,但可以補出主語。如果補出的主語是施事,這就是使役句。如果補出的主語是受事,這就是被動句。即:

      2.(天)許教雙鳳一時銜——使役句

      (紅綬带)許教雙鳳一時銜——被動句

      5.(我)没給寶玉看見過——使役句

      (這件梯己)没給寶玉看見過——被動句

      6.(你)千萬别給老太太、太太知道——使役句

      (此事)千萬别給老太太、太太知道——被動句

      (3)例3、4,“教”前已有名詞,而且這個名詞是“教”後面的動詞(“録”和“見”)的受事。這兩句,要看作被動句當然可以;但仔細推敲原文,其中還是隱含着施事,所以實際上還是使役句。即:

      

      語義上的歧義往往是語法變化的起點。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這幾類句子都很容易由使役句被重新分析爲被動句。“教”字句、“給”字句由使役句向被動句的演變,就是通過這樣的發展而形成的。

      這裹最值得注意的是第(3)類句子:使役句的句首出現受事。

      一般來説,被動句句首的名詞必然是受事,使役句句首的名詞應該是施事。如“我叫他打開這扇門”是使役句,“這扇門被他打開了”是被動句。爲什麽使役句的句首會出現受事呢?這是因爲使役句中第二個動詞“打開”的賓語“這扇門”可以移到句首,如“我叫他打開這扇門”可以説成“這扇門我叫他打開”,這仍是使役句。如果句中的施事“我”隱去,就成了“這扇門叫他打開,(那扇門不叫他打開)”這樣的句子,這時就產生了歧義:它可以看作仍是使役句;但是,這種句子和被動句“這扇門被他打開”的結構非常相近,所以有可能重新分析爲被動句。上述第(3)類的句子就是這樣一種“受事(+施事)+教+N+V”的使役句,這種句式爲使役句的重新分析提供了語法環境,爲使役句向被動句的演變創造了條件。

      上面屢次提到,在“受事+教/給+N+V+(O)”這樣的使役句中,在“受事”和“教/給”之間是隱含着“施事”的。爲什麽這個隱含的施事不會影響句子的重新分析?這是因爲,雖然“施事+教/給N+V+(O)”和“受事+施事+教/給+N+V+(O)”都是使役句,但兩者的性質有所不同。前者表述的是施事的一種動作,施事叫N去做某事,句中施事的位置非常突出,絶不會被人忽略;後者表述的是受事的一種狀態,受事受到了某種動作,只不過這種動作不是N主動發出的,而是施事叫N發出的,正因爲這樣,它還是一個使役句。不過,因爲語義的重心落在受事上,施事的地位不突出了,説話的人主要表明動作是有人叫N做的,而不在乎究竟是誰叫N做的。正因爲如此,施事可以在句子中隱含而不出現。而當這種施事隱含不出現的句子大量使用之後,人們更會忽略施事的存在,這樣,句子所表達的只是受事受到了N發出的一個動作,而不注意這個動作是N主動發出的還是有人叫N發出的。在這種情況下,“受事+教/給+N+V+(O)”就可能重新分析爲被動句,因爲被動句的語義正是受事受到了一個由N發出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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