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贤遗训 1933年,陈寅恪先生(1890-1969)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① 依我之见,先贤的这一遗训至今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有如北斗星一样,指引我们沿着正确的学术道路前进。 陈寅恪先生坎坷的一生和辉煌的成就是中国学术史上的热点话题,回忆的文章、研究的论著已经以百千计。在此我向语言学界介绍当代著名学者陈平原教授的一段话,因为他讲得有道理,又深刻,而且那文笔时时透发出清新之气,这在语言学园圃里是很少能闻到的。就我的观察,不少中国语言学人,无论老或少,所读的书基本上是在语言学的圈子里所崇信的人物、所引用的书籍无非是中国古代的学者和美国的学者,看来有必要提倡,读点其他学科的文章吧,这不会有害,而是大有益的。陈平原教授(2010)说:“随着时光流逝,前辈们渐行渐远,其足迹本该日渐模糊才是;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有心人的不断追忆与阐释,加上学术史眼光的烛照,那些上下求索、坚定前行的身影与足迹,不但没有泯灭,反而变得日渐清晰。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距离太近,反而难辨清浊与高低;大风扬尘,剩下来的,方才是‘真金子’。今日活跃在舞台中心的,二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是否还能常被学界记忆,很难说。作为读者,或许眼前浮云太厚,遮蔽了你我的视线;或许观察角度不对,限制了你我的眼光。借用鲁迅的话,‘伟大也要有人懂’。就像今天学界纷纷传诵王国维、陈寅恪,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在这个意义上,时间是最好的裁判,不管多厚的油彩,总会有剥落的时候,那时,什么是‘生命之真’,何者为学术史上的‘关键时刻’,方才一目了然。当然,这里有个前提,那就是,对于那些曾经作出若干贡献的先行者,后人须保有足够的敬意与同情。” 陈平原教授说,陈寅恪是“今天学界纷纷传诵”的人物之一,我看,他这句话得做点修正,因为作为“学界”之一的语言学界可不是这样,“波澜誓不起”。在此我愿打破尴尬的局面,怀着“足够的敬意与同情”,在上面引用了陈寅恪先生的“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的箴言。 这一学术观点是陈寅恪先生本人几十年东西寻觅、上下求索的光辉总结,也是中国两千年学术演变、发展、成熟的经典表述。 时到今日,对陈寅恪先生的评价的文章很多很多,我以为,若论鞭辟入里,无出李慎之先生之右者。当代著名学者李慎之先生(1992)说:“尤其是陈先生,更是久仰他是‘全中国学问最大的人’。”“世人都知道陈先生是伟大的史学家,也都知道陈先生是海通百年以来中国唯一遍读中国、印度、西洋三大文化系统的大经大典而能博通综析的人。”“早在1932年,陈先生在对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中就已提出,中国的新文化‘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求得‘相反而适相成’,因而使世人知道了他力求汇通中西的愿望。”“说实在的,即使以史学家而论,也只有陈先生是真正继承了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传统的人。然而这样的人已经不仅是史学家而同时是思想家了。” 当代另一位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1920-2008)对陈寅恪先生的评价跟李慎之先生若合符契。他认为:“陈寅恪为王国维纪念碑所撰‘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是中国现代思想神圣的灵魂。”② 我也读过若干种研究陈寅恪的论著,发现历史学家们对陈寅恪的颂赞多带有局限性,即囿于史学的范围内,而李慎之、王元化这两位非历史学家则超越之,在更高的层级,对陈寅恪做了思想史的评价。 职是之故,我认为,陈寅恪先生的“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的观点不仅适用于历史学,而且具有思想史的意义,亦即具有超出历史学科的更广的意义,其他学科的学人都应该吸收输入,认真理解,好好运用,中国语言学人曷能例外? 二、关于接受学 陈寅恪先生指出,“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就“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这是一个全面、辩证的表述,堪称颠扑不破的至理之言。后生如我,顶礼膜拜斯言。在这篇文章里,我仅叙述对“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这九个字的感悟。 我认为,当今的语言学人,不应该自我画地为牢,也不应该为他人所拘囿,以至于“不越雷池一步”。一个有追求、有理想的语言学者视野应该开阔,学思应该广大,如此或许“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否则只能做一笼中人,或做他人之仆欧耳。 近年来,我在较为广泛的阅读中接触到“接受学”,有所了解之后,我认为这一“外来之学说”值得引进输入,它已经在中国的许多学科里生根、开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反观我们的语言学界,却冷冷清清,在此我诚恳地呼吁:语言学接受“接受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