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与精神分析批评、新批评派诗学、神话原型批评以及结构主义批评,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影响最大的几种西方文学理论。其中,接受美学在声势上虽不煊赫,却至今仍有着扎实的影响:对于某一个或某一群作家的接受史研究,不仅成为博士学位的论文题目,而且成为国家社科基金的课题,实在地说,接受研究已经化而为中国文学特别是古代文学研究的一种路径。然而,虽有这样多的人写作此种路径的论著,并有更多的人阅读与谈论之,却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姚斯接受美学的理论——他的理论渊源及其要点,自然更没有人从文学史研究的实践出发,对姚斯的理论加以批判。为了避免此种状态的沿续,需要对接受美学作一些剖析。 一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的接受美学与读者反应批评,似乎同实证主义的新批评派开了一个玩笑,比尔兹利意在维护诗的客观性的“感受谬说”的观点遭到了否定。在科学主义思潮影响下,出于证明文学语言可以科学地加以分析而被放逐了的“独特的作家风格、情感、主观性、印象主义重新回到文艺批评中去。那些东西曾经使文学事业非常容易遭受科学的攻击,它们正是新批评派花了九牛之力想要从批评实践中剔除的”①。这一变化的实质是,欧美自由人文主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重又走到前台,虽然科学精神仍然是接受美学与读者反应批评明显的血脉。西方文学理论似乎又旋出了一个大的转变。 然而,在艾略特与新批评派的论述中,已然有着对于读者作用的重视。即使是新批评派的维姆萨特与比尔兹利,他们反对“意图谬见”的四条理由中的第四条,也说诗一问世,即已“属于公众”②。并且,韦勒克在他的坚持文学的孤立主义、反对相对主义的《文学理论》一书的第九章《文学和社会》中,也大谈过读者的问题。 此外,捷克结构主义代表人物穆卡洛夫斯基的理论也有看重读者的作用之处。为了排除艺术创造的主体,穆卡洛夫斯基将之转化为欣赏者,并且还泛化为一般的欣赏者:“在艺术中,基本主体不是生产者,而是艺术作品所要面向的人,亦即欣赏者;而艺术家自己,只要他把自己的作品当作艺术作品(而不是当作生产品)来看待,他就会作为欣赏者来看自己的作品和判断自己的作品。但是,所谓欣赏者,不是某一个确定的人,某一个具体个体,而是人人皆是。”③ 在巴赫金的《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一书中,“接受”这个概念就已经比较突出了。巴赫金不仅提出要将“适合于文学的艺术接受归入文学”④,且还将“接受理论”⑤一词两次列到了小节的名称中。他说:“作品的现实展开……如果离开说话人与听众或作者与读者的相互关系,这种展开就无法被认识。”⑥ 萨特的“介入”文学观,也重视读者。萨特强调,精神产品,“只有在作者和读者的联合努力之下才能出现。只有为了别人,才有艺术;只有通过别人,才有艺术”⑦。 实行诠释学本体论转向的伽达默尔,更是只从接受者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他明确说:“不涉及接受者,文学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⑧ 虽然许多学者在谈到文学作品与文学史时,都会讲到读者,也有人讲到接受;然而,对读者如何接受以及读者的接受对于作品兴衰浮沉的影响作出研究,并描述一个接受美学的文学史演进观,从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交流、相互作用、相互生成的角度来阐述阅读活动,则没有人做过,而这恰恰是接受美学的主要特色。 二 提出了“接受美学”这个名称的是德国学者汉斯·罗伯特·姚斯,他的理论主要渊源于伽达默尔的理论,部分也受到包括结构主义在内的形式主义学派的影响。姚斯由读者的阅读作用出发,想建立一种新的文学史观。他的《作为向文学科学挑战的文学史》一文,对这一文学史观作了详细论述。此文是他1967年在康斯坦茨大学发表的就职演说,原题为《研究文学史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美国学者霍勃拉评论说:“姚斯旨在振聋发聩,宣布一场革命正在酝酿之中,文学研究的旧政权已土崩瓦解。”⑨ 姚斯在这篇文章中,列出了七个论题。第一个论题是:“文学史的更新要求建立一种接受和影响美学,摈弃历史客观主义的偏见和传统的生产美学与再现美学的基础。文学的历史性并不在于一种事后建立的‘文学事实’的编组,而在于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先在经验。”⑩姚斯是将“建立一种接受和影响美学”作为“文学史的更新”来看待的。对于他的接受美学来说,最根本的概念便是“文学的历史性”,因此在“论题一”中,他首先便提出了这个概念。文学的历史性,是伽达默尔的理解的历史性概念在文学史范围中的运用。在“论题四”一节中,姚斯明确说,伽达默尔“描述了影响史的原则。我在此采纳的是他对历史客观主义的批判”(11)。既然确立了“文学的历史性”概念,自然就得“摈弃历史客观主义的偏见”。而所谓“传统的生产美学与再现美学的基础”,是指的从作者方面来理解文学史,这自然也是“建立一种接受和影响美学”所必须加以排斥的。在“论题一”中,姚斯将“文学的历史性”解释为“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先在经验”,这很容易让人们想起由海德格尔而来、为伽达默尔所津津乐道的“前见”概念,亦即“理解前结构”论。 由“文学的历史性”,姚斯“摈弃历史客观主义”,由“摈弃历史客观主义”,他又引出了作品的存在论:“实证主义的历史观点,在一种孤立的过去中‘客观地’描述一系列事件,忽视了文学的艺术特点,也忽视了文学的特殊历史性。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本文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12)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是存在论的解释学。上引姚斯的论述所追随的正是这一思路。“读者新的反响”即是一种阐述和理解,阐述和理解,构成一种当代的存在。由此可见,姚斯所阐述的乃是一种理解的存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