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942(2012)02-0066-05
美国当代哲学家约翰·凯利(John R.Kelly)指出:“中国人对生活与休闲有精深的思想,形成了一个悠久的传统。”[1]南宋是中国古代最典型的休闲社会,南宋的休闲美学在整个中国美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范成大作为南宋士大夫中的精英,常以诗词为载体,发表对休闲的见解,其中充满了哲学之思与美学情调。
一、范成大的休闲价值观
范成大高度重视“闲”的价值。在终日宾客阗门的纷纷扰扰中,长期为官的他体会到了休闲的美好与珍贵:“一闲真是直千金”(《偶至东堂》),“门阗知闲好,窗晴与睡宜”(《新岁书怀》),“邂逅清游直万金”(《与胡经仲、陈朋元游照山堂,梅数百株盛开》)。于是,他把休闲与健康看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身闲身健是生涯,何况好年华。”(《朝中措》)在他眼中,闲散是天地之真理,而匆忙催迫则错误堪笑:“拙是天资懒是真”(《有会而作》),“浮生万法本悠哉,大笑羲娥转毂催。”(《立春后一日作》)
历来认为,《庄子·逍遥游》褒扬鲲鹏的壮举,肯定它们自由和超越的价值,而否定和嘲笑蜩、学鸠、斥鷃的狭小视野。而范成大却认为,后者安于蓬蒿的休闲生活同样也是无可厚非的:“鹏鷃相安无可笑,熊鱼自古不容兼”(《丙午新正抒怀十首》,以下简称《抒怀》),而且,范诗还含有这样一层意思:休闲与事功是对立的。鲲鹏在追求伟大事功的同时,也就丧失了休闲之乐,这正如熊掌与鱼不可兼得一样。而面对鲲鹏、鸠鷃所象征的两种对立的价值观,范成大明确选择后者:
身谋同斥鷃,政尔愿蒿莱。
——《除夜书怀》
大鹏上扶摇,南溟聒天沸。
斥鷃有羽翼,意满蓬蒿里。
——《古风上知府秘书》
鲸漫横江无奈暟,鹏虽运海不如鸠。
——《偶然》
斥鷃蓬蒿元自足,世间何必卧高楼。
——《仲行再示新句,复次韵述怀》
之所以休闲的人生更有价值,范成大给出这样的解答——人生的许多美好滋味,都是在休闲中获得的:“山郭官闲得烂游”(《次黄必先主簿同年赠别韵》),“若教闲里工夫到,始觉淡中滋味长”(《怀归寄题小艇》)。假如没有休闲,就会错过这些美好的时刻:“忙里何心领燕香?”(《次韵杨同年秘监见寄二首》)此外,人生本来短暂,休闲的价值在于,使有效的生命得以延长:“身闲一日似两日”(《抒怀》),“静里秋先到,闲中昼自长。”(《藻侄比课五言诗,已有意趣,老怀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赓和,胜终日饱闲也》,以下简称《五言诗》)因此,选择忙碌的生活方式是虚假的:“谁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亦梦中”(《题日记》),是苦的:“五柳能消多许地,客程何苦镇匆匆”(《余杭道中》),是可怜的:“日出尘生万劫忙,可怜虚费隙驹光。”(《怀归寄题小艇》)而休闲的方式是自由的:“闲居马脱鞿”(《五言诗》),也才是正确和明智的:“懒裹若承三昧力,始知忙里事俱非”(《抒怀》),“一官远游门户弱,百岁上策身心闲”(《次时叙韵送至先兄赴调》)。
二、范成大的休闲工夫论
范成大的休闲工夫,同时深受道、释二教休闲哲学的影响。他从道家的“无为”那里悟到了“懒”的工夫,从佛家的“活在当下”那里悟到了“睡”的工夫。
(一)道家工夫:“懒”
胡伟希指出:“道家休闲哲学的中心观念可以归结为一个字——‘道’。……道乃‘无为’”[2]。道家休闲哲学工夫论倡导无为,反对多事。有物我是非之别、价值高低之分,是产生功利心,导致多事的原因。范成大接受了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主张齐物我,泯是非,以宽阔的视野去融合一切,以不变应万变:“花下百杯齐物我,云边一眼尽江湖”(《次韵正夫游王园,会者六人》),“百岁亏成费械机,乌鸢蝼蚁竟同归。一檠灯火挑明灭,两眼昏花管是非。”(《读史》)
孔子欲求政治事功周游列国,而饱受劳苦。对他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范成大认为这同样是多事,劝诫世人要无为才能快乐:“已甘搰搰勤为圃,休向滔滔苦问津”(《偶书》),“若爱陶陶并兀兀,先须莫莫与休休。”(《再次韵述怀,约子文见过》)他从无为中悟出的休闲工夫就是“懒”。他认为“懒”才是人生的真义:“捏目华中影现身,有为皆妄懒方真。”(《偶书》)既然世事空幻,劳苦实无必要:“槁木闲身随念懒,浮云幻事转头非。”(《题漫斋壁》)在他的晚年,闲懒成了他的习惯:“习闲成懒懒成痴,六用都藏缩似龟”(《习闲》),“退闲惊客至,衰懒怕书来。”(《咏怀自嘲》)甚至连学道学佛的功课也懒得去做了:“神仙懒学古浮丘,祖意慵参老赵州。”(《仲行再示新句,复次韵述怀》)
其实在南宋,闲懒已经不是范成大个人的工夫,而是许多士大夫共同的行为方式。文人韩元吉、李仲镇等都推重“懒”的工夫。当然,他们是针对世人营求富贵而奔走忙碌而发的,故而具有积极意义。范成大非常赞赏其好懒工夫:“求名当著鞭,访道亦重趼。二边俱不住,三昧不如懒。向来南岳师,自谓极萧散。收涕且无绪,客至那可款。争如懒窝高,门外辙常满。殊不妨啸歌,秉烛苦夜短。天寒雪欲花,屋角黄云晚。径须烦二妙,对洗玻璃盏。”(《李仲镇懒窝》)正是懒,使南宋士大夫在萧散中回避世俗危机,获得休闲。
(二)佛家工夫:“睡”
范成大同时受佛教影响。他与僧人多有交往,还时有诗文赠答。在他的闲居生活中,他常打坐或在家参话头:“病倦百骸非复我,但思禅板与蒲团”(《西楼夜坐》),“闲门冷落车辙,空室团栾话头。”(《题请息斋六言》)甚至多次自比或被比为僧人。他的休闲工夫“睡”也非常鲜明地渗透了佛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