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贝克特的文艺美学思想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和龙,上海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张和龙,男,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英国文学。

原文出处:
外国语

内容提要:

塞缪尔·贝克特是20世纪杰出的戏剧家、小说家,但同时也是一位文艺批评家。无论是早年的文学评论,还是后来的美术批评,以及出于经济原因写就的不少应景之作,都展示了贝克特系统的、不断发展的文艺美学思想。本文主要从贝克特的文艺批评出发来探讨其美学思想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对理解其本人的文学创作所具有的重要启示。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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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是20世纪杰出的戏剧家、小说家,但同时也是一位文艺批评家。贝克特早年研读笛卡尔、叔本华的哲学,年轻时追随乔伊斯,崇尚形式实验,后来长期旅居巴黎,喜爱法国现代主义作家普鲁斯特,二战后又深受法国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其涉猎十分广泛,批评视野极为开阔。他较早发表的批评作品有《但丁、布鲁诺、维柯、乔伊斯》(1929)和《普鲁斯特论》(1931)。二战后,他对绘画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并撰写了大量以绘画艺术为主的评论和随笔。此外,他出版的非虚构作品还有《三个对话》(1949)和《断简残编》(1983)。无论是早年的文学评论,还是后来的美术批评,以及出于经济原因写就的不少应景之作(这些作品大多收集在《断简残编》中),都展示了贝克特系统的、不断发展的文艺美学思想。国内学界对贝克特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小说与戏剧领域,对他的文艺批评几无专文探讨。英美学界对他的文艺批评则有较多关注,且各有侧重,如鲁伯特·伍德从“散文家”的角度梳理了贝克特的非虚构作品,认为其批评思想具有“自我解构性”[17:2],阿契森研究了贝克特的“文艺理论”及其在早期小说与部分戏剧中的“体现”[2:1],约翰·哈里顿则探讨了贝克特后期美术批评的“审美内涵”[11:332]。本文主要从贝克特的文艺批评出发来探讨其美学思想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对理解其本人的文学创作所具有的重要启示。

      1.从表象世界到世界荒诞

      《普鲁斯特论》是贝克特早年的重要批评作品,其中蕴涵着系统的文艺美学思想。作为早期的学术代表作,《普鲁斯特论》虽然只有4次提到叔本华,但是其思想脉络明显承继了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衣钵。叔本华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外在世界只是感觉和表象的世界,在表象世界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意志世界。贝克特则认为,世界是由想象现实与经验现实构成的表象。无论是想象中的现实,还是经验性的现实,在贝克特那里,只有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感知,才能达到“理想的真实”,“本质的真实”,或“超越时间的真实”:

      现实,无论是更接近想象的,还是更贴近经验的,只是一个表象,一个孤立的存在。想象,主要应用于不存在的事物上,在虚空中发挥,不能容忍真实世界的种种限制。在主客体之间也不可能存在直接的和纯粹的经验性接触,因为主体感知的自觉意识会自动将二者分开,而客体也会丧失其纯粹而仅仅成为纯理性的假托之物或动机。但是,由于这种过去与现在的重叠,这种体验既是想象的也是经验性的,既是一种唤醒,也是一次直接感知,既是真实的又不是实在的,既是理想的又不是抽象的,是理想的真实,是本质的真实,是超越时间的真实。[18:47]①

      在叔本华那里,作为表象的世界存在着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即主体与客体,换言之,作为表象的世界是由主体与客体共同构成的。而贝克特也同样将主客和客体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客观世界并非是现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而唯一真实和有意义的世界就是我们的意识世界,混乱的“内宇宙”:“无论客观世界的构成是善还是恶,到头来都既非现实也无意义。我们的肉体与智性即刻体验的快乐与忧伤在我们的生命深处反复孕育,层层淤积,以致与唯一真实和有意义的世界融为一体,这世界即是我们自身内部的有待唤醒的意识……”[18:9]贝克特在评价《追忆似水年华》时借用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思想,认为直觉是“普鲁斯特世界第一位的感知方式”,尤其强调主客体之间的契合:“艺术品既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也不是被选择出来的,而是被发现的,被揭示的,被挖掘出来的,事先就存在于艺术家心中,是他先天本性之一。唯一的真实是灵感的知觉方式所提供的象形文字的方式所表达的一切。”[18:54]由此可以看出,在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下,贝克特认为主体对世界的认识主要来自大脑的感知,而《追忆似水年华》所极力表现的就是主体对客观世界的感受。贝克特敏锐地抓住了普鲁斯特小说创作的本质,表现出了早期文艺思想中的主观主义与非理性主义倾向。

      在《普鲁斯特论》中,习惯、记忆和时间是贝克特用来阐发其文艺美学思想的三个关键词。贝克特将叔本华生存意志中的求乐避苦称之为“习惯”,而“习惯”也是贝克特审视《追忆似水年华》的出发点。在他看来,习惯“是一种契约,协调着个体与其环境、个体与其自身的各种怪僻的关系”[18:13],习惯因为可以反对危险的改变而成为一种处罚,同时也可以减轻生存的痛苦而变成一种祝福[18:23]。而记忆则有自主性记忆与非自主性记忆之分,是“医院的实验室,里面既贮有致命的毒药也有有疗效的良方,既有兴奋剂也有镇静药”[18:23]。至于时间,它既可以导致死亡,也可以带来复活[18:23],同时具有创造性与毁灭性的功能[18:50]。习惯、记忆与时间所具有的这种“复合二重性”正是普鲁斯特“多元透视”的基础,是其“表现方式的内在时序”,同时也是贝克特阐发普鲁斯特“神秘体验”和创作主旋律的要冲所在。

      在习惯、记忆和时间三要素中,时间尤为重要。叔本华认为,作为表象的世界处于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并且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空间、时间和因果律是感知的三种“形式”,没有这三种形式,大脑所感知的信息将处于杂乱无章的混乱中。在贝克特那里,大脑在感知的过程中,通过时间对信息和数据进行不断的分析和解读;与此同时,“难以捉摸的有创造性的时间,以其特有的作用给主体造成无限的苦恼”,时间“无休止地改变着人的个性,使人永恒不变的真实性只有在对往事的追溯中才能被理解。个体已处于一个没完没了的流动变化过程中,从盛着缓慢、苍白和单色的未来时间之流的管道,流入往昔那令人焦虑不安、每时每刻都充满奇迹的绚丽时光。”[18:10]也就是说,感知与回忆把过去、现在和将来联成一体,并且对主体产生无与伦比的作用和影响。贝克特对主观心理时间的重视和强调,表现出了创作早期对现代主义文艺美学的强烈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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