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接着朱光潜讲?

——“主客观统一”说的逻辑展开

作 者:

作者简介:
阎国忠,1935年出生,男,河北省昌黎县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哲学系党委副书记、美学教研室主任、台州学院艺术学院院长等,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

内容提要:

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论为美学走向一元论的本体论和方法论提供了可能。李泽厚对“自然人化”的阐释为“主客观统一”提供了历史的和逻辑的前提。沿着“自然人化”的思路,蒋孔阳提出的“美在关系”概念,杨恩寰的“审美经验”概念,朱立元及王旭晓的“审美活动”概念构成了通向一元论的本体论和方法论美学的各个环节。从“统一”到“关系”以及“经验”,再到“活动”,美学核心概念的三次置换,审美活动作为植根于生命并彰显着生命的生存活动,它的超越性、生成性和主体间性方得到或可能得到确认。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2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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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伟大的鉴别者。人们长时期不能辨别的问题,往往由时间做了最终裁决。朱光潜先生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论,当年被视为主观唯心主义,遭到了其他三派的猛烈攻击,谁知与此同时和以后,不少人却从不同立场和角度接着讲起来,其中包括曾经激烈地批判过朱光潜的人。

      当然,学术本质上是拒绝复制的,接着讲并不是照着讲。近半个世纪“主客观统一”论的不断开掘和演绎,成为中国美学摆脱主观与客观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建构严整的逻辑框架和话语体系的一段重要的学术史。

      “美是主客观统一”是朱光潜一生都在思考和完善的命题,期间有三次重大的转折。20世纪前半叶,受康德、克罗齐的影响,将美学理解为一种“知识论”,认为“美感经验就是直觉的经验”,“在美感经验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觉,物所以呈现于心者是它的形象”。[1](pp.208-209)所谓主客观统一,就是知识论意义上的直觉与形式(形象)的统一。不过,有的时候为了与康德、克罗齐区别开来,强调统一中的创造的诗性的意味,直觉与形式(形象)被置换为“情趣”与“意象”,主客观统一因而被表述为“情趣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情趣化”。

      20世纪后半叶,1956年前后,朱光潜接受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认为美感就是“客观方面的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快感”;美就是“客观方面的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特质”。[1](pp.78-79)美既有客观性,也有主观性,既有自然性,也有社会性,既是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也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

      1958年到1960年,朱光潜将马克思在有关“艺术地掌握世界”、“异化”劳动和“人化的自然”等论述中所表达的观点,称之为“实践观点”,认为实践观点的提出是美学史上的一个根本性的变革。它表明,美和艺术问题不光是认识问题,也是实践问题。劳动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创造。劳动和艺术作为创造活动,虽然存在着区别,但其基本原则都是“自然人化”或“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基本感受都是认识到对象是自己的“作品”,体现了人作为社会人的,见出人的“本质力量”,因而感到喜悦和快慰。从实践观点来看待艺术创造,不仅回答了艺术的本质问题,也为理论上解决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认识与实践间的对立提供了可能。在这个意义上,美可以表述为作为主体的人和与之相对应的客体自然的统一。

      从以直觉为基础的主客观统一,到以意识形态为基础的主客观统一,再到以实践为基础的主客观统一,朱光潜从文艺心理学转向了哲学——美学;从知识论(认识论)转向了存在论;从克罗齐、康德转向了马克思。无疑,这是一个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过程。朱光潜对于自己的纰漏从不遮掩,但即使是对被他称之为老友的克罗齐,在与之“告别”的时候,也是有所保留的。美学既涉及心理学,也涉及哲学;既属于知识论,也属于存在论;既可以从克罗齐、康德的角度去思考,也可以从马克思的角度去立论,它们之间的区别,应该说主要是不同角度和层面的区别,或者说主要是方法论的区别。可贵的是,朱光潜在三次转向中用“调和折衷”、“补苴罅漏”的方法逐一有所涉猎,客观地为我们展示了美学自身一种内在的逻辑理路。

      对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说最早提出批评的人也许不是李泽厚,但可以肯定他是最早接着讲的人。李泽厚与朱光潜的分歧,说起来是客观论与主客观统一论的分歧,实际上是“美的事物”或“事物的美”论与“美自身”论的分歧。按照他的说法,就是形式(康德)与理念(柏拉图)的分歧,虽然这样理解(康德的)形式并不准确。朱光潜是围绕美本身展开的,其核心和灵魂是“统一”。“统一”是美的本质,也是它的本源,“主观”和“客观”都是在“统一”中生成和界定的,因此审美活动无不带有表现和创造的性质;李泽厚立论的基础是与主体相对应的美(自然人化)的事物,美是物质的、客观的,人与美的事物的关系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李泽厚相信世界上存在两个独立的“本体”,一个是“工具本体”,一个是“心理本体”,无论如何不理解美能超然于这两个“本体”之外,所以把朱光潜归入了主观唯心主义一类,进行了素朴的希庇阿斯式的批评①。李泽厚所讲的与其说是美的哲学,不如说是美的文化学,以及此外的审美心理学、艺术社会学。

      不过,李泽厚在美学上的主要贡献也在这里。朱光潜讲美“统一”于直觉、意识形态、艺术实践,但是,他没有回答这种“统一”何以可能;他对艺术与一般劳动所做的比附,只是说明了艺术作为一种存在和创造活动的性质,并没有触及“自然人化”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本身所隐含的更为深层,因而更值得开掘的存在论意义。李泽厚提出的“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或“外在的自然人化”与“内在的自然人化”,实际上是为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提供了历史的,也是逻辑的前提。它说明了无论是主体或客体都是在“人化自然”的过程中生成的,人和自然间首先是实践的关系,其次才是审美的关系,主客体之所以能够在审美活动中获得统一,“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人类有悠久的生产劳动的社会实践活动作为中介”。与朱光潜相反,李泽厚是从马克思走向康德的。主体性实践哲学或人类学本体论的的确立,使他对主客体间的关系有了新的更富弹性的认识。表现在他将美区分为美的本质和本源、美的性质、美的对象,在论证了美的本质是“在主观实践与客观现实的交互作用的意义上”的主客观统一的同时,肯定了将美的对象表述为在直觉、表象、移情、心理距离基础上的主客观的统一的合理性。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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