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很多事物都处在危机中。然而,所谓的危机也许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而意味着某种深刻的转变。这么来看,当下的美学也处在这样的危机之中。 显然,对当下状况的危机感,往往来自对往昔的美好记忆。熟悉中国美学20世纪发展的人,大都会对美学的现状感到窘困和遗憾。日常生活审美化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把美学带入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将美学贬为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和技术的阐释。比起80年代后期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美学讨论,今天的美学多少有点让人气馁。从国际美学界来看,经过上世纪60年代以来的诸多转向,从解构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到文化研究,美学也经历了巨大的变迁,关于当代美学衰落、泛化或边缘化的言谈和判断不绝于耳,所以才出现了“重新发现”、“更新”或“复兴”美学的种种主张。 本文的主旨不在于考察当代美学是否陷入危机,而是侧重审视美学的历史语境,通过回到康德来反观20世纪美学的转变,着重考察审美理想主义和政治实用主义之间的紧张,探究解决这一张力的发展理路和美学的未来走向。 一、回到康德 从美学史的角度看,18世纪中叶鲍姆嘉通为美学命名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是,真正把美学纳入哲学体系,并把美学思考提升到更高层面的显然是康德。在这个意义上说,康德是美学现代性的奠基人。有史家称,如果选择哲学美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著述的话,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一定是大多数哲学家的首选①。 康德的哲学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其中最主要的是“三大批判”。用新康德主义哲学家文德尔班的话来说,从康德那里产生了系统地研究理性功能的任务,旨在确定理性原则并检验这些原则的有效性。“正如在心理活动中表现形式区分为思想、意志和情感,同样理性批判必然要遵循既定的分法,分别检验认识原则、伦理原则和情感原则……据此,康德学说分为理论、实践和审美三部分,他的主要著作为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和判断力三个批判。”②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特别从主体的三种内心机能上区分了认知、快感(或不快感)与欲望三种形态,并把判断力视为连接理性和知性的中间环节③。他进一步从内心机能、认知能力、先验原则和作用对象系统来区分三者。认知是运用知性,其先验原则是合规律性,作用对象是自然;快与不快感运用的是判断力,其先验原则是合目的性,作用对象则是艺术;欲求能力运用的是理性,其先验原则是终极目标,作用的对象乃是自由④。从主体机能到先验原则再到活动对象,康德第一次系统地在哲学上区分了认识论、伦理学和美学三大领域。从现代性的角度看,康德哲学的三足鼎立鲜明地体现了启蒙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趋向,那就是理性精神作用下的知识(从学科到价值领域)分化。后来,韦伯用更加明晰的社会学语言描述了这一发展:宗教衰落之后世俗科学兴起,理性精神的发展导致诸多价值领域的区分⑤。分化导致差异,差异形成了知识领域的自主性和相关性,美学从古典的未加区分的形态转向了独立,它与认知、道德的复杂关系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种紧张,这一紧张不仅表现在美学与它以外的社会文化系统和其他知识系统之间的紧张,更为直接地反映在美学内部的某种张力。 回到康德美学关于美的趣味判断分析。一方面,康德这一奠基性的美学构架孕育了现代美学诸多基本观念、命题和范畴;另一方面,这一分析本身也包含复杂的内在矛盾。美的趣味判断的第一个契机涉及美的无功利性,即“趣味乃是涉不涉及任何功利并仅以快和不快来判断一个对象或某种表象的能力。这种引起快感的东西就叫做美”⑥。第二个契机涉及美的普遍性,亦即“无概念而普遍令人愉悦的东西就是美”⑦。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在此提出“自由游戏”的概念——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第三个契机涉及合目的性,用康德的话来说,“美在无目的表象中被感知,因而美是一个对象的合目的性形式”⑧。由于“自由游戏”不涉及概念,合目的性即是无目的,这就确立了判断力的先验原则,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最后一个契机说的是必然性:“作为必然的快感对象而无概念地加以认知的东西就是美。”⑨ 它是人所共有的共通感,这就关联起了自由游戏和先验目的性原则第二和第三契机⑩。 在康德通过美的趣味判断的四个契机所分析的美学原则中,审美无功利性最为重要,是对现代美学和艺术产生深刻影响的一个现代性理念。不少康德美学研究者注意到,康德美学意在强调美与道德的分立与区分(11)。美的东西或表象产生愉悦,这种愉悦涉及的是某种无功利性的趣味判断力。如果说美学的现代性特征之一就是确立艺术和审美自主性、为自身奠定可靠基础的话,那么,审美无功利性遂演变成现代美学乃至艺术的一个基点,成为后来美学思考所恪守的最重要的信条之一。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大凡谈论艺术危机和美学衰落,或主张美学复兴或复仇的诸多理论,大都以此为其理论合法化的根据。例如形形色色的形式主义的美学理论,大都建立在这一现代美学的基本原理之上。 然而,在康德的理论中,无功利性并不能成为审美判断之快感的唯一条件,还必须和另外三个条件相关联:普遍性、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和必然性。普遍性强调的是美的普遍可传达性,当它和必然性相关联时,从客体方面说,美本身具有普遍性;从主体方面看,则是审美共通感,两者互为依存,构成了美的普遍可传达性和可体验性。美的普遍可传达性和体验性深刻地反映出康德的启蒙现代性理念:理性的普遍主义。美均有某种普遍有效性,因此趣味判断也必然具有普遍有效性。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美和审美判断的普遍有效性乃是康德美学这枚硬币的两面。如果说审美无功利性为美学和艺术的自主性确立了合法化根据,那么,合目的性则为审美活动的主体性和感性自由规定了条件。因为合目的性就是主观的合目的性,与任何外在的实用目的迥异。康德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由美和美的理想问题。所谓美的理想,在康德看来,就是一切美的对象及其审美判断引为根据的标准,这也是美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根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