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今年对中日两国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对中国来说,是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对日本来说,是战败50周年。50年前结束的那场战争是日本发动的,日本是加害国,中国是受害国,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日本的电视、报纸等新闻媒体一提起过去的那场战争,突出的总是广岛的原子弹爆炸事件及美国政府对这一事件的看法,以致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50年前的那场战争不是日本对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的侵略战争,而是一场美国对日本的战争,美国是加害国,日本是受害国。日本人的战争加害意识好象特别淡薄,江口先生怎么看? 江口: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了50年,确实仍有不少日本人没有认识到日本是战争的加害者。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现象,80年代中期,《朝日新闻》有一个题为“战争”的专栏,从1986年7月到1987年8月共刊登了1025篇有关战争体验的投稿,其中的84%(863 篇)是谈自己在战争中的受害体验的,谈加害体验的来稿仅占10%(104篇), 另外有6 %(58篇)是谈战争所带来的其他方面的体验。这个数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部分日本人对战争的认识水平。 张:在日本,对于政治家来说,“侵略战争”一词更是个忌语,不能在正式的场合说。在历届的日本首相中只有细川护熙在1993年8 月10日的首相就职记者招待会上公开说过:“我认为先前的大战是侵略战争,是错误的战争”。但立即在日本社会引起轩然大波,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攻击。在强大的社会舆论的压迫下,细川在此后不久的国会就职演说中,不得不将“侵略战争”一词改为“侵略行为”和“殖民地统治”,尽管如此,他还是因自己的发言而受到日本右翼团体的枪击。那些对细川的发言进行攻击、为日本的侵略战争进行辩护的观点主要有哪些呢?江口先生对这些观点有什么看法? 江口:代表性的观点有四种。第一种是英美同罪史观,认为从世界近代史来看,是欧美列强首先到处侵略、抢占殖民地,日本不过是步其后尘的模仿国而已。要说日本有罪,英美同样有罪。我的看法是,本世纪30年代以前的英、美、法等国与德、意、日的性质一样,都是帝国主义大国,而且先后侵略过中国。但是,30年代以后尤其日中全面战争爆发后,世界格局发生了变化,美、英已与中国结成反法西斯同盟,共同抵抗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日本则与德、意结成法西斯同盟,分属于不同阵营的日本无法与美、英相提并论。 第二种是自卫战争史观,认为日本在战争中也许干了坏事,但是不得已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的日本已处于美国、英国、中国、荷兰的包围之中,不得不拿起武器进行战争。我认为这是一种任意割裂历史的诡辩,因为太平洋战争不过是日本自日清战争(即甲午战争)以来实施对外扩张政策的最终结果。从时间和内容的连续性来看,太平洋战争是日中战争(即抗日战争)的延长,日中战争是满洲事变的延长,三者之间紧密相连,无法割裂。 第三种是亚洲解放战争史观,认为日本进行“大东亚战争”的结果,是使亚洲各民族摆脱了欧洲列强的统治获得了独立。我认为,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历史的事实和战争的过程,就会发现这是个不值一驳的观点。 第四种是殉国史观,即英灵史观,认为在过去的战争中死去的日本军人都是具有爱国精神、为国捐躯的英灵,如果承认过去的战争是侵略战争,就等于说这些战死者是侵略者,仅为了战死军人的名誉也不能承认过去的战争是侵略战争。前面介绍的英美同罪史观、自卫战争史观和亚洲解放战争史观,都属于对历史事实的认识问题,比较简单,很容易指出其错误之处,促使其观点发生变化。但是殉国史观即英灵史观则属于信念和感情的问题,比较复杂,也很难转变。 张:那么,这种殉国史观即英灵史观的思想基础又是什么呢? 江口:与日本人的同质性国家意识有很大的关系。在《日英辞典》中,与日语的“国”一词相对应的英语词有8—10种, 其中最重要的是land、country、nation、state四个词。这四个词的拼法不同,所表达的意思也不一样,land指自然的国土,country 指历史形成的共同体——乡土或国,nation指近代形成的作为政治统一体的国家,state 指在上述三者的基础上成立的国家权力机构。这四个英语词的词义既互相关联又彼此性质不同,而日本人却把这四种性质不同的东西都同质化在“国”这个概念当中。如果说,住在日本这个land里的人们,共同生活在country中,并具有体现为nation的政治一体性,那么,对日本这个land、country、nation产生眷恋的情感,本来是一种自然的爱国感情。但是,由于日本人把国家权力机构state也看作“国”, 没有区别它与land、country、nation的不同之处, 所以很容易把自然的爱国感情转化成对国家权力机构的忠诚和献身,同时,也容易使国家权力机构匿其本来的性质而以共同体的面目出现,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不服从自己或反抗自己的人视为反对共同体的“非国民”排除在共同体之外。现在的一些日本人不愿意承认日本曾侵略过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主要原因是由于这种同质性国家意识在作祟。在他们看来,批判日本过去的权力机构state,就是批判日本国,同时也就是对自己的否定,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事。 张:我的体会是,这种同质性国家意识不仅仅影响了一部分日本人对过去的战争责任的认识,而且还常常表现为对异质的强烈排斥和强烈的自我保护主义及自我中心主义。在日本留学的外国留学生、与日本做生意的外国商人都有很深的体会。特别是有些日本人觉得自己的民族很纯洁,不理解中国怎么会是那么多民族组成的一个国家,不止一位拿着教授名片的人问我“中国的清朝怎么能让少数民族当皇帝?”我的回答只能是请他们找一本客观讲述中国历史的书认真读读。日本的这种同质性国家意识的产生,是否与日本这个国家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