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年,率部属降齐的大将郦琼,入金后曾与人分析时局说:“每见元帅国王(指宗弼——笔者注)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麾三军,意气自若……江南诸帅,才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居数百里外,谓之持重。或督召军旅,易置将校,仅以一介之士持虚文谕之,谓之调发。制敌决胜,委之偏裨,是以智者解体,愚者丧师。”“颇闻秦桧当国用事。桧,老儒,所谓亡国之大夫,兢兢自守,惟颠覆是惧。”“不即覆亡,已为天幸,何能振起耶?”[①] 郦琼之论,从当时中国南、北对立双方官僚的士气、心理状态入手,揭示了民族性格上的差异,阐发了南、北方之间优劣的比较,颇为中的之论。他大约也道出了当时许多降金将领、臣僚的共同心声,也基本道出了当时南、北方两种文化体制之间,在“形”与“质”上的迥然有异的差别。 那么,当时呈现的中国南北方之间颇有差别的文化,各自具有怎样的发展内涵,是怎样形成的,易言之,其发展趋势如何?本文试图依据当时的史事与实际情况,从宏观上把握当时南北方文化发展的时代脉膊,并祈方家不吝赐教。 一 公元12世纪初,当女真族建立的金政权在1125年、1127年先后灭亡辽和北宋后,标志着中国历史上自10世纪初以来,由辽宋双方苦心经营、共同维持了百余年的南北对峙分立的政治格局,在金朝政权的强大武力打击下,彻底瓦解了。因此,当时无论是辽国的遗族,还是宋朝的亡臣,都力图根据自己切身的政治体验,来判明格局变换后的发展前景,以便为自身利益及处身于其中的政治集团利益寻求一个可靠的寄托,谋求政治上的保障和继续发展的前景。 就辽朝的亡族而言,萧海里、耶律余睹等人,最初以不满意辽天祚朝的政治现状而投入女真之中,并积极指引女真军队攻掠辽朝的州县和人口;及辽朝被灭亡以后,余睹发觉自己想借女真力量来拥立晋王的设想难以实现时,便积极策划起兵反金以恢复辽朝的故土和宗室的权力[②];直到金海陵王时,犹有萧裕、耶律朗等亡族,策划拥立天祚之孙,来恢复大辽帝国的统治[③];但,这些均未能成功。于是发生了金海陵王末年时的大规模的契丹撒八之乱,目的也是想恢复辽朝的统治,当起义受挫后,撒八遂决意率契丹遗众脱离金国,西投大石[④]。契丹亡族,在入金之后,复国的企图始终未能泯灭,直至金亡,仍此起彼伏。 同时,当辽天祚帝被俘之后,大漠以北又同时出现了两个亡辽遗族建立的政权,一以天祚之子梁王雅里为首,活动于“沙岭”之地,建元神历,大约维持了10余年的统治,及雅里死后,其政权遂不知所终,大约是受到金人的压力,而被迫远徙,融入了当地的游牧部落集团之中。这个政权存在的时期,基本上沿用和承袭了辽朝的文化体制,史称雅里“每取唐《贞观政要》及林牙资忠所作《治国诗》,令侍从读之”[⑤]。而其所统治的人口,大都是接受中原影响较少的乌古、迭烈诸游牧部族,所以建国伊始,便丧失了统治的基础。而另一以耶律大石为首建立的西辽政权,则是大石在与天祚分背之后,转入漠北草原地区,追述祖制,获得了诸部的支持,并逐渐转徙抵达中亚草原建立了稳固的统治,现知其国家机构中仍沿用了南北面官体制和“属国属部制”等“祖制”,并将中原文化输入中亚地区,最终又与当地的各族人口融为一体,并将辽朝的文化体制远被中亚各国。 而1125年当金兵直抵汴京城下之际,徽宗禅位于钦宗,在群臣朝议强烈要求制裁造祸主谋的呼声中,钦宗遂对王黼、童贯、赵良嗣等及前朝诸执政大臣进行了严厉制裁,同时,也严格约束宗泽等主战派力量。于是,将北宋朝廷的政治态度,首先自徽宗时“不顾盟好”的立场转变到卑躬屈膝、忍辱求和的方面,并再变到拾起“存亡继绝策”的态度上来,这是一种求和不成被迫开战的消极态度。自北宋从金人手中赎回燕山后,便屡遣间使北上,欲与金约和;钦宗即位后,更因间使欲与入金的辽之旧臣、遗族相约,共图金人,以恢复辽宋故局,由于行事不谨,而屡次激怒金人,结果“宋少帝(即钦宗)诱萧仲恭贻书余睹,以兴复辽社稷以动之”,萧仲恭献书于宗翰,这样又给金人败盟的口实,“宗翰、宗望复伐宋,执二帝以归”[⑥]。 北宋灭亡后,金人尚无力直接统治中原地区,遂于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别择宋臣张邦昌为傀儡皇帝,国号大楚,以统治宋之故土人民。而张邦昌在中原亦不敢以帝号自居,遂上书劝进康王赵构于归德;赵构即位,首诛邦昌。其后,“遣王师正举表,密以书招诱契丹、汉人”,结果又被宗翰截获,于是金太宗“下诏伐康王”[⑦]。1129年,赵构遂南逃扬州,中原之地遂为金有。金天会八年(宋建炎四年,1130年)九月,金人又立宋降臣刘豫为大齐皇帝,总治中原事。此时,也正是康王赵构建立的偏安政权与金人“解仇仪和”的开始阶段。当时南宋宰臣秦桧建言于赵构曰:“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⑧],即倡言以黄河为界,其北归金,其南归宋。从此,南宋政权遂积极致力于打击控制河南的刘豫集团,为实现金宋和盟创造条件。终于宋绍兴七年(金天会十五年,1137年),金朝废齐国,以河南、陕西地归宋。但不久,金兵统帅宗弼又统兵南下,尽复河南陕西之地,从此金宋双方又开战端。至金熙宗皇统二年(宋绍兴十一年,1141年),金宋之间始成盟约,“约以画淮水为界”[⑨]。 至是,自辽宋末年以来,南北之间变换不定的政治局势,才重又稳定下来,形成金与南宋之间以淮水为界的南北对峙的新格局。这样,自金太祖1113年起兵抗辽,至1141年金宋定盟,中国南北大地先后经历了30年的铁血相争的过程,最终打破了一种旧的政治格局,而建立了一种更为广阔的北南对峙的新局面。 应当说,当辽宋之际的政治格局一旦破灭之后,曾对当时的社会发展以及人类的社会生活领域,都产生了极大的触动。首先,一种新的政治统治秩序——金朝,毫无保留地囊括了契丹辽朝的旧有版图,同时又攘取了北宋统治的中心地区——黄河流域,以后又过渡为金朝的统治重心。其次,作为辽朝政权和北宋政权的文化体制的延续,其残余势力都纷纷呈现了大规模的退缩趋势。作为辽朝的延续,雅里的后辽与大石的西辽政权,在保有辽朝政治、经济、文化体制的前提下,已分别后撤至远离辽朝统治中心的漠北草原和中亚草原地带;而作为北宋政权的延续,南宋政权在保留了各项祖宗旧制的前提下,已退出中原而偏安江南。在这种形势下,生活于辽、宋故地的大部分人口和脱离辽宋故地的一小部分人口,都程度不同的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血与火的“洗礼”,同时,也经历着异族文化侵入和同异族文化相融的痛苦的历程,像契丹故族被编成“猛安谋克制”,汉族被施以“剃发令”,这些严格的强制同化措施,客观上无不激起彼此双方在社会观念方面的巨大变革。这一切,无不猛烈地撞击着当时辽宋故国所有区域内的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刺激着辽宋故国内那些持有不同政见的地主阶级士人,面对金朝和辽、宋的孑遗,进行重新的分化组合。这种组合过程完毕之时,就是南北方政治局面的重归稳定之日。所以,金朝政权能够叱咤一时,或多或少的也是借助了辽宋集团内部分化的政治风云,经历了30余年的过渡阶段,才奠定了大金帝国的历史地位。但是,在这过渡时期的前后,客观上却最终演变为自发的民族间的相互融合的效果,伴随着历史步伐的前进,有金一代历史文化发展的最直接的结果,是继承了辽朝多源汇聚的社会文化内蕴,并继续将之推向成熟一体的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