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我既不会锦上添花,也不会落井下石” 我们这些人,一生的时间已经走了一大半,一生的经历对人来说很重要。我在审计署的工作风格,跟之前的工作经历是有密切关系的。 我于1962年考入中央财金学院的金融专业。我上大学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审计,大学里更没有这门专业,当时都不知道有“审计”这个词。因“文革”之故,我推迟毕业,1968年7月,被分配到西安的西北财经学院任教。当时学校还没有复课,在闹革命。这个学校并不大,教师一共两百来名,可被批判审查的“牛鬼蛇神”就占了一百一十多名。那时“工宣队”已经进学校,搞专案落实政策。因为我是新来的,什么都没接触过,就被派到专案组工作。 这样,我参加工作一开始就是搞专案、搞调查。配合军宣队、工宣队,以我和学校的一名团委书记为主,我们经过两年多的内查外调,发现除一位同志参加过三青团的历史问题属实外,其他所有专政对象的所谓历史“罪证”都没有任何事实依据,有的是历史上已有过结论的。我记得有114份专案审查报告都是我们起草的,其中对113名所谓“叛徒”、“特务”等问题作出了否定的结论。 此事引起了一部分造反派的极大不满,但我坚持一定要实事求是。学校有一个老师曾讲过一句话:“我既不会锦上添花,也不会落井下石。”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文革”期间,我从另一个方面接受教育,告诫自己:任何时间都要讲真话,宁可不讲话,也不能讲假话。 十多年“三线”磨砺 1971年,我被调到当时航空工业部的572厂。这是一家“三线”工厂,地处人烟稀少的山沟,正值大规模基本建设,工作和生活条件都非常艰苦。我在工厂干了12年,会计员、车间支部副书记、车间支部书记、厂政治部副主任、厂党委副书记、厂长,经历了不少岗位。尤其是厂政治部副主任,我干了六年。宣传教育、思想工作、劳动竞赛、后勤福利,什么都参与过,受到了很大锻炼。在工厂这些年,我学到了许许多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培养了自己在以后工作中发挥了优势的良好作风。 “三线”条件之艰苦是现在很多年轻人无法想象的。我结婚时住的是席棚子,就是老乡厕所旁的牛圈,打扫打扫,支个床就算新居。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要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但我只要了一个,因为条件太差了,孩子吃奶粉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能请人到苏州、上海买。没有酱油,就从外地买酱油膏,化了以后再吃。生活条件虽然艰难,可大伙儿的精神状态却非常好。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席棚子里面闹革命”——连厂房都没有,搭上大席棚子生产。大伙儿白天坚持上班,夜里还要搞基建,一心想的是把“三线”建设搞好。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46块钱,拿了7年,转正后涨到56块。可并不觉得有什么。 在工厂的时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工作必须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因为工厂生产军用产品,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生产方面一旦出了纰漏,那就不单单是质量问题,有可能会扩大成政治问题。这种情况下,工作必须非常认真,要努力保证不出差错。还有就是必须说实话。财务造假、工作量造假,最后也都会变成政治错误,而不是简单的数字问题。在那个年代,人的个性被压抑了,但同时也要求人的工作态度必须实实在在,一是一、二是二,不得有任何虚假,更不能弄虚作假。 我在审计署的时候一直强调工作要公开透明,这也是在工厂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做会计员,还是后来当了厂长,不仅工作,包括我生活的所有方面也都是公开透明的。事实上,想做到不透明也难:大家平时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家里有几口人、住几间房子、自己的收入……所有都是公开透明的。甚至你吃的是什么别人也知道,因为邻居的锅台离得很近。记得我们那时基本上吃不到鲜肉,每人每个月只能分到半斤腌肉。有的老乡就偷偷杀猪,偷偷卖肉给我们。我们买猪肉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偷偷串联,告诉明天谁家杀猪、几点去,还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然老乡就倒霉了,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肉是这样,至于其他东西,都是由工厂统一从外面拉回来大家平均分。当时很有趣:要吃鱼,家家都吃鱼;要吃橘子,家家都吃橘子;要吃苹果,家家都吃苹果。分房子也是公开的。厂里分房子,将每个工人的工龄、年龄等计算后排好顺序,大家照此去自己挑房子,前面的人不要了后面的人接着挑(我后来到审计署管过分房子,用的也是这个办法)。当时就是这样的半军事化生活,非常公开透明,领导也不能搞特殊。在那个年代,就算有再高的职务,也没有很高的工资收入,没有车子、房子,没有强烈的身份区别感。这是我在工厂十几年的工作环境,也因此影响了我之后一贯的工作作风。 在工厂里我也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严肃地讲真话,不要推卸责任、不怕得罪人。我担任工厂政治部副主任期间,有一次工厂调整工资,规定只能40%的人调。厂领导想借此考验我,就让我当调整工资办公室主任。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大家公开讲明,我和我爱人坚决不调,并制定了工资调整标准。因为我声明自己不调,工人对我都很服气;另外,哪些情况应该加分,全厂也讨论通过了,于是各单位就按照这个标准上报。这其间,有一个车间的工人气势汹汹地来找我,说他对车间有意见,因为车间没报他。这个人还是厂里的劳动模范。我对他说:“你说错了,车间报了,是我不同意你调。为什么不同意?你多生了孩子。你是党员,如果给你调了,会带来什么影响?”他二话没说就走了,回去跟人讲:李金华这小子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