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田三原则”到“近卫三原则”

——抗战爆发前后日本对华政策的“表”与“里”

作 者:

作者简介:
臧运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1935年初,蒋介石以发表《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为契机,推动国民政府转变对日政策,并首先由王宠惠代表中国政府提出了对日关系的“三原则”。早已确定对华政策的日本,专注于发动“华北事变”而对此冷淡,待中国政府由驻日大使明确提出“三原则”之后,才于10月4日阁议决定了“广田三原则”,并要求中方首先予以接受。此后中日双方在1935、1936年的下半年,围绕“三原则”和调整国交问题,进行了多次外交谈判,但均以无果而终。1937年7月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在初期继续坚持“广田三原则”作为处理“中国事变”的外交政策,在攻占广州、武汉,且汪精卫集团投降之后,1938年12月22日近卫首相根据第二次御前会议决定而发表的第三次声明,明确提出了取代“广田三原则”的“近卫三原则”。此后,通过1939年12月30日的日汪密约、1940年11月30日的日“华”条约,日本将“近卫三原则”作为对华政策的根本方针,进行了细化并最终固定下来。对于“广田三原则”与“近卫三原则”,我们在看到其“表”、“里”不一的暂时矛盾现象的同时,更要认清其“表”、“里”的如一。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1 年 12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6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1)05-0148-13

      1937年7月7日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前后,日本的对华政策文书频仍、解读颇多,但常为时人和后世学界所乐道的“关键词”,则为先后出笼的“广田三原则”与“近卫三原则”。以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命名的“广田三原则”,是抗战前夕日本对华政策的招牌;而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倡导的“近卫三原则”,则是抗战前期日本侵华政策的口号。但日本以此形式(“表”)反映的对华政策本质(“里”)是什么?其前后关联、表里关系究竟如何?却是我国学界至今也缺乏深入探讨的重要学术问题。本文拟主要依据日本方面的档案史料,对此进行一番由表及里的粗浅论述。

      一、日本提出“广田三原则”

      1935年10月出笼的日本“广田三原则”,主要是为了应对和否定中国政府此前提出的对日关系“三原则”。

      1934年10月,在第五次“围剿”之后,由蒋介石口述、陈布雷笔录了《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的长篇文章,后以“徐道邻”的名义,发表于12月20日在南京出版的《外交评论》上。该文在论述中日关系的历史与现状的基础上,为两国朝野作“最后之忠告”,并向日方发出了打破僵局、改善关系的呼吁。① 蒋氏返回南京后,于1935年1月19、21日,分别拜访了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黄郛三人,商讨对日问题。[1]26日开始,中国的各大报章纷纷连载《敌乎?友乎?》② 这表明,1935年初,蒋介石以发表《敌乎?友乎?》为契机,确立了新的对日方针,并推动国民政府转变对日政策。

      在中国方面首先发出上述呼吁的同时,1月22日,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在第67次国会上发表了关于外交政策的演说;26日,他在回答众议院议员的质问时,又发表了对于日中关系的见解。[2]广田在议会的演说,很快就受到了中方舆论的关注,被解读为日本对于中国“不侵略、不威胁”的演说。蒋介石甚至还不无主观地认定这表明日方受到了他的《敌乎?友乎?》一文的影响。[3]29日下午,蒋介石在南京召集党政干部,讨论外交方针;30日晚宴党政人员,继续讨论对日方针。[4]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邵元冲,参加30日晚宴后在其日记中记载:此次讨论决定了由汪精卫提出、黄郛力陈的对外方针,“内容大致在不丧权原则之下,谋中日之亲善,以打开目前之难关。”[5]

      虽然,日本方面的对华真意如何?蒋氏仍不无疑虑。故在决定上述方针之后,2月8日,蒋介石致电汪精卫:拟请王宠惠在离国回任途中,“便在东京历访日当局,交换意见,以探明日方之真意。”[6]16日,蒋介石致电驻日公使蒋作宾称:王宠惠来东京,“是政府与弟之意。请介绍日本当局与之接洽,并望兄一致进行。”蒋并致电王宠惠,指示其对日交涉的方法。[7]

      根据蒋氏和国民政府的旨意,担任国际法庭大法官的王宠惠,在赴海牙上任之前,于2月19日到达东京,3月5日离开日本。他此次访日,历时两周多,其间最重要的活动,是在2月20、26日,与广田外相进行的两次会谈。[8]会谈期间,王宠惠实际上代表中国政府,向日本政府提出了改善中日关系的三项原则:(1)以和平方法处理中日关系;(2)两国进行对等的交流;(3)两国以友谊相交。③ 据此,中国政府首先提出了和平、平等、友谊的对日关系“三原则”,并主动开启了此后调整中日关系的步伐:“中日两国南京交涉调整邦交一案,实源于民国二十四年春王亮畴博士与日本广田外相之会晤。”[9]

      对于王宠惠代表中国政府提出的“三原则”,日本政府的最初反应却是十分冷淡的。因为日本方面早在广田演说之前,就已经拟订了新的对华政策:1933年9月广田弘毅出任外相之后,斋藤内阁即根据10月21日“五相会议”决定的对华方策和秘密决定,[10]由外务省、陆军省、海军省共同研究、制订新的对华政策,历时一年有余,直到1934年12月7日,外务省东亚局第一课长与陆军省、海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共同决定了《关于对华政策的文件》。[11]该文件在规定的对华政策的宗旨和纲要中,对于南京政权的策略是“最终要把南京政权逼到这样一种境地,即该政权的存亡,系于它是否表明打开日中关系的诚意。”[12]1935年1月12日,外务、陆军、海军三省分别派遣人员,将该文件向其驻华机关进行了传达贯彻。这才是当时日本对华政策的实质,广田外相随后在议会上的演说,只不过是一种呼应中方的外交辞令而已。

      在上述对华政策的影响下,日本关东军、中国驻屯军于1935年初,从察东开始,在春夏之交的华北,制造了一系列事端,并迫使中国华北当局与之签订了《何梅协定》、《秦土协定》,达到了驱逐国民党中央势力于冀、察两省的目的。日本外交方面,不但配合了军部策动的“华北事变”,而且对于中国首先提出的上述所谓“三原则”,并不给予理会和呼应,其唯一的举动不过是在5月17日将对华公使升格为大使这样一个早已在拟议中的象征性的行为。中方通过王宠惠而提出的“三原则”,因此成了“一厢情愿”。

      尽管如此,“华北事变”发生后,国民政府仍然企图循外交途径,继续改善对日关系:6月14、17日,国民政府外交部长汪精卫及次长唐有壬,分别向来华上任的有吉明大使提出了上述要求;驻日大使蒋作宾到东京上任后,6月22日、7月1日与广田外相进行会谈时,也表达了上述愿望。7月5日,蒋氏在日记中关于“倭寇对策”指出:“今日形势主动将在于我也。甲、以退为进,乙、稳定基点。”[13]中国政府的上述外交行动,可谓“华北事变”后在对日政策上“以退为进”的主动之举。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