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重调和声调

作 者:
江荻 

作者简介:
江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上海高校比较语言学E-研究院(上海 200234)。

原文出处:
语言教学与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以英语等印欧语言的重音、非洲语言的重调、东亚和东南亚语言的声调讨论语音材料选用和语音材料的组织方式及其后果,并尝试透过其间的差异来揭示不同类型语言的词音节形式与语音材料的关系。文章讨论了与声调和重调相关的重音问题;重点对比分析了汉语和非洲语言的音高调,重新界定非洲语言音高调性质并用“重调”名之;提出音高材料组织规则:重调是由多音节性词形结构的音高组合对比形成的,声调是由单音节性词形结构的音高聚合对比形成的;重音、重调和声调或是以不同材料或是以不同组织方式达成的语法化语音要素,是语言交际中不可或缺的要素。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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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引言

      本文尝试以印欧语言的重音、非洲语言的重调和亚洲语言①的声调来透视不同语言的语音结构类型以及各种类型语言选择利用韵律语音材料和组织方式的差异及其后果。讨论本文主题之前,有必要先阐述我们对于语音材料的一些基本认识和观念。

      人类语音材料大致分为三大类型:调音材料、嗓音材料和韵律(或超音段)材料。第一类,调音材料有独立表征功能,产生辅音和元音音素;第二类,嗓音材料不能独立存在,通过载附于第一类材料表现,并产生各类带嗓音特征的辅音和元音,例如气嗓声(breathy voice)、紧(喉)嗓声(anterior voice)、哑嗓声(creaky voice)、浊嗓声(通常指浊阻塞音,voiced obstruent);第三类韵律材料不能独立存在,通过载附于第一类材料表现或作用,产生又一类辅音和元音,例如利用时长产生的倍辅音或长辅音、长元音,利用呼气力度产生的重音或重读音,利用音高产生的声调和重调,等等(江荻2003)。

      关注人类语音材料主要为了四个目的:一是确定每项材料类的本体性质,包括它的物理性质、生理性质和感知性质,还有社会性质或表达性质,即这些材料是否可满足人类语言交际所需的交流性质。②二是确定每项材料类在人类语音系统中的地位,即在语音分类系统中所占据的与其他材料类相区别的独立地位。这里所指的语音系统与具体语言没有关系,是人类所有可能的、有效语音材料所表示的发音要素组成的系统,也可以说是人类所有语言的语音要素的总集合。这个集合自身也具有系统性、自组织性,类似化学元素周期表,对于尚未发现的语音要素,一定条件下可以依据逻辑可能性和系统规则性加以发掘。关于人类语音系统的外在形式,可以用国际音标集合来代表,这一点与词典作为人们心理词库的外化形式可以类比。三是关注每项材料应用于具体语言所表现的作用、功能和范围。四是询问不同语言选择不同语音材料的原因和过程,或者选择相同材料反映的语言共性。

      在这三类语音材料中,人们对韵律语音材料的认识最晚。这里我们主要讨论重音、重调和声调,试图阐释以下几方面内容:1.重音、重调和声调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有如此多的争论?2.为什么各语言选择的韵律材料不一样,材料选择与语言本体或其语音结构有什么样的关系?3.重音、重调和声调产生的原因和机制是什么,能否用统一的理论加以描写和解释?

      二 声调

      “声调”这个术语是赵元任先生创制的(赵元任1980:64),中国古代谓之“四声”(平、上、去、入四声的统称)。本文这里所说的“声调”特指东亚、东南亚区域语言的一种应用于单音节语素(或词)能区别词汇意义的超音段要素(tone),该要素的物理属性称为音高(pitch),代表单位时间内声带振动的频率,频率的快慢决定音高值,高调来自高频率,低调出自低频率。根据语言学家的调查和分析,通常认为汉语各地方言、侗台语、苗瑶语、藏缅语和部分南亚语都有性质相同的声调,所总结的声调特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声调附载于音节,每个音节都可能有固定的声调;2.声调的高低和升降与音段音素有密切关系;3.声调的边界止于音节边界。

      声调的这三类特征都与东亚语言的语音形式密切相关,本文试析之。先解释一个概念:词形结构或词音节形式(lexicosyllabic form)。鉴于世界各语言都采用抽取单一音节形式的方式描写,因而,欧洲的英语、法语、拉脱维亚语,非洲的斯瓦西里语、约鲁巴语,亚洲的汉语、藏语、印度尼西亚语、日语、蒙古语等都有相同的音节形式,即CV、CVC、CCV、CCVC等等(Fudge 1969,Wilbur 1990)。这样的分析或许有语音学上的长处,却不符合语言表述单位的事实。词形结构或词音节形式是语义的载体,无论单音节的还是多音节的形式总是要与语义相关联。操作上,仅抽取出单一音节,可能是语义载体,也可能是空语义形式,理论上将这些单一音节归类,必然造成纯形式归类,忽视形式所指(即语义内容)的异质性,已经犯了逻辑错误。且不说欧洲、非洲这些多音节词语言,即使东亚汉语这类单音节型词形结构语言,还存在无义音节形式,例如“葫芦”、“蚱蜢”的每个单音节形式。反之,如果按照词音节形式分析,更易于发现语言之间的共性和差异。本文尝试将世界语言划分为多音节型词形结构语言和单音节型词形结构语言,汉语和大多数东亚语言属于后者。单音节型指语言的词形结构总体上呈单音节载义性质,下文称“单音节性”。

      回到声调特征问题上来。首先,东亚语言基本属于单音节性语言,单音节性语言表现为以单音节语素或单音节词承载语义。单音节性语言看似简单,其后蕴藏着深层的复杂,这种复杂源自历史变化。即使现代语言词层面出现大量多音节词,也未能改变该类语言的单音节词形结构性质,因为构词的语素或其音节形式与意义的关系没有发生变化,多音节词的意义只是在原单音节语素义组合上的创新和再造。就目前调查的东亚语言来看,基本语素(/词)的词形结构为:(C表辅音,V表元音,T表声调)③。少数语言即使无声调,也普遍存在跨语素调或节奏调。④这种单音节性词形结构单位带上声调所呈现的关系非同一般,音节与声调完全捆绑固化,发音人不可随意变读声韵母或元辅音的音高,否则就可能改变声调并改变音节词的意义。理论上,声调是音高的表征,一旦把音高这样的物理材料固化为表义要素,那么发声、感知和心理习得上也必然固化下来,不可更移。本文把音高与单音节性词形结构的这种固化关系称为音高材料的语法化或结构化,声调就是音高语法化的结果。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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