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降,西方的教会报刊逐渐进入中国,开始是聚集在中国的一些周边地区,然后逐渐向沿海口岸城市拓展,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察世俗每月统计传》(1815年新教伦敦布道会教士米怜创刊于马六甲)、《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1833年荷兰布道会郭士立创刊于广州)等。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传教士的力量开始向沿海城市和内陆社会渗透,宗教性报刊也就同样扩展其传播空间。这些传教士创刊的报刊,刊载的主要内容是宗教教义以及西方社会的自然地理、风俗习惯等,办刊的宗旨往往是吸纳中国人入教和普及现代文明知识。这些报刊所处位置边缘,办报的传教士也无法进入中国社会结构的核心,因此基本上没有太大的社会影响,尤其无法触动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士绅阶层。1840-1895年间,中国社会开始了急剧的社会变迁。间歇性的对外战争、洋务运动兴起、国家权力结构下移、地方督抚力量扩大、太平天国运动的持续,这些都搅动了中国社会。在这个过程里,面对洋务派以富强为核心的国家主义诉求,清流秉持儒家义理,从天下意识和苍生意识出发,试图平衡洋务派的急功近利,而在国富与民生之间寻求一个妥当的平衡点。在这一大变局之中,士人的清议得到了最后的张扬,这种张扬是在与趋新的洋务派和维新派的论争中展现的,其历史主体是清流。清流仍旧秉持传统义理,而洋务派等认为这套义理已经无法应对政治危机,“向西方寻求真理”成为主导型的社会观念。在这样一个历史过程里,清议开始式微。如同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千年清议之所以能够寄托千年公论,本在于以义理为天下立普遍性、统一性和至上性。裁断、纠正、评判、褒贬、界分都是义理之外无原由。这种狭而且深决定了千年清议不讲利害,只论是非。就前一面而言,清议体现了儒学的固性;就后一面而言,清议体现了儒学的刚性。儒学中的固性不尚应时而变,所以,在一个以利害造世变的时代里,不会讲利害的清议不能不走向式微。”① 一 清议与舆论的此消彼长 与清流、清议的式微同时出现的就是名士和舆论的鼓嚣一时,具体表现就是甲午海战以后中国政论报刊的繁荣,社团、公园聚会②和各种公共空间的剧增,而公共领域的典型就是清末民初的上海③。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里认为,“迨光绪二十一年,时适中日战后,国人敌忾之心颇盛,强学会之《中外纪闻》与《强学报》,先后刊行于京沪,执笔者皆魁儒硕士,声光炳然。我国人民之发表政论,盖自此始”④。自1895年起到1911年,林语堂称之为中国报刊史的“黄金时期”⑤,张灏也在关于转型时代的论述里,特别强调了这一阶段的传播媒介的崛起及其价值,尤其指出“这些新型报纸杂志的主持人多半出身士绅阶层,言论受到社会的尊重,影响容易扩散。因此这种新型报刊可称之为精英报刊”⑥。与此形成对应的是史家杨国强的论述,他在肯定清末这十五年的报刊舆论的发达的同时指出:“晚清最后十年间的士议鼓荡,正显示了传统士人之近代化演变的过程中,曾经有过一个知识人凌越庙堂与大众,岿然居于天下之中心的时期。但与这个过程相始终的思想多、思想浅和思想驳杂,又使鼓荡的士议久以纷歧舛错与多变善变为常态。由此形成的不相匹配非常明白地说明,当知识人越来越明显地居于天下之中心的时候,他们也越来越缺少自主的理性,缺少立言的责任意识。”⑦ 如何看待不同史家对于这同一时期的报刊舆论存在较大分歧的评论?从纵向来看,从清流到名士,从清议到舆论,虽然公共讨论的主体仍旧主要是士绅或者士绅演变而成的名士,但是参与者的广度扩展了,更多的体制边缘士人、留学生群体也可以参与到公共讨论之中,舆论的话题也不再仅仅局限于清议所框定的臧否人物和政治事务,而是涉及中国问题的方方面面,讨论的知识资源也逃逸出儒家义理的规约,古今中西之学都成为舆论家(或谓言论界)信手拈来的知识资源⑧,更重要的是报刊这种新型的传播工具所提供的话题空间,远非传统士人所能想象。此外,相对于儒家经典的受众面而言,报刊的读者面要广泛得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清末新式学堂的兴办和士绅权力的扩展,报刊等新式出版业的出现,开始吸纳一大批边缘读书人和自甘于体制边缘的读书人。传统中国政统与道统二元的政治权威呈现建制化的分化迹象。《苏报》发表的一篇时评很典型地折射了这一点:“报馆者,发表舆论者也。舆论何自起,必起于民气之不平,民气之不平,官场有以激之也。是故舆论者,与官场万不能相容者也,既不相容,必生冲突。于是业报馆者以为之监督,曰某事有碍于国民之公利,曰某官不能容于国民,然后官场所忌惮或能逐渐改良以成就多数之幸福。此报馆之天职者,即国民隐托之于报馆者也。”⑨ 舆论被理解成民气的象征,并且与政治权力必然处于对抗状态,从而监督权力而成就民意所向,这里的舆论显然已经完全被当成了政治体制外的制衡力量了,与传统中国体制内的清议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1895-1920年这个张灏所谓的转型时代的精神魅力,恰恰在于很多观念与现象都是晦暗未明而混沌一片的,尤其是清末这一段。比如,在舆论逐渐浮出历史水面的时候,清议并未消逝,两者经常被并置在一起使用。如1905年的《东方杂志》在检讨中国书报不发达的评论里就同时使用了“舆论”与“清议”:“夫新闻为舆论之母,清议之所从出,左挈国民,右督政府。有利于社会者则鼓吹之,有害于社会则纠正之。社会所疑,昭而析之;社会隔阂,沟而通之。有所褒,则社会荣之,有所贬,则社会羞之。此新闻纸之良知良能也。”⑩作者似乎将新闻、舆论与清议分为三个阶段,新闻提供真相,舆论造就公共讨论空间,而清议几乎成为某种类似“公理公例”的最后裁决(11)。 但从横向比较的视角来看,晚清的舆论显然驳杂万象、纷繁迷离,从好的方面来说是多元而丰富,从不好的方面来说是粗浅淡薄,很多西方学理一进来就变形,艰深的学术迅速意识形态化(12),浅俗的迅速口号化,名士呈现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随意性与迎合民意(13)。清议是个体性的言论,强调的是自由之精神与独立之思想,清流不会去迎合大众意见,也不会屈从多数意见,而名士就不一样了,往往屈从于民意,沉溺于借报刊文字暴得大名的陶陶然之中,自我反省的一面相对稀薄。这确实是一种立论者缺乏责任意识和自主性下降的表现征兆。从晚清言论界巨子梁启超的反思中也可以窥探到这一特征:“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者,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14)当时的官员和士绅阶层对于报人和名士的不满,也间接地说明了报刊文字的粗疏。姚公鹤如此记述报人之社会形象:“一般报馆主笔、访员在当时均为不名誉之职业,不仅官场中人仇视之,即社会上一般人,也以其搬弄是非而轻薄之。”(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