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4203(2011)08-0001-07 幸福(eudaimonia),就是活得好、活得欣欣向荣,这大概是深埋在每一个人灵魂深处的一种“本能欲望”,因此“人类的在世方式是一种包含了幸福观的在世方式”[1]。在人类发展的各个阶段,尽管存在着路径与方式上的差异,幸福问题一直都是人类的主要关切。这种关切不仅体现在生产和生活之中,也贯穿于教育活动之中。教育与幸福是密切关联的,教育以促进幸福为目的,“一种好的教育应该极大地促进个人和集体的幸福”[2]。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教育是人类追求幸福的一种活动方式。 幸福是人类的永恒追求,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幸福观,不同的幸福追求。与此相应,不同时代的教育也有不同的幸福观,不同的幸福追求。那么,现代教育抱持何种幸福观、什么样的幸福追求呢? 1.“明天的幸福” 现代社会及其教育的幸福观是在反对中世纪幸福观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按照基督教的观念,现世没有真正的幸福,只是一个赎罪的痛苦过程,真正的幸福就是死亡,就是告别尘世升入天堂。现代思想将这一幸福观概括为“被来世魅惑的今生”,竭力将幸福从虚无缥缈的天堂拉回有血有肉的尘世。反讽的是,现代社会及其教育在反对这种幸福观的同时,并未完全摆脱其阴影,依然没有跳出顺其逻辑结构所塑造的窠臼。如果说基督教是“来世幸福观”的话,那么现代社会及其教育所持的幸福观则是“明天的幸福观”。一个是“被来世魅惑的今生”,一个则是“被明天魅惑的现在”,结构相同,逻辑相通,差别只是时间跨度的大小而已。 在现代教育的幸福词典里,幸福与当下的生活没有多少关联,幸福只在明天、只在未来。现在的生活与幸福无涉,其意义只在于为未来的幸福做准备、打基础。在这种幸福观念的支配下,一方面幸福“被流放到了未来”,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另一方面,本来连续的人生被人为地切割为现在和未来两个片段,现在成了未来的工具,成了美好未来的抵押品。现代教育的这种幸福观念几乎不需要论证,因为它就触目惊心地刻在现代教育的面容上。随着电子媒介所导致的教师和学生两代人“不对称性”的消逝,学校的魅力和吸引力迅速消退,现代学校最值得骄傲、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大概也就是未来许诺了。现代学校给受教育者的是一块“幸福大饼”:顺利通过学校教育这一“幸福通道”,你就能获得受人尊敬的社会身份,就能获得一个回报丰厚的职业,就能获得保证幸福生活的财富。一句话,幸福就在明天,幸福只在明天。 “幸福大饼”不可能“得来全不费工夫”。要得到明天的幸福,受教育者必须牺牲今天的生活,从这个角度看,所谓“明天的幸福”也是一种“代价幸福”。为了这种幸福,学生的现在生活本身失去了意义,只在换取未来幸福的意义上才有价值。既然如此,现在的生活就无所谓品质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没有片刻休闲算不了什么;与世隔绝,题海战术,脸色苍白,过一种类似于囚犯的生活算不了什么;残酷竞争,无情体罚也算不了什么;身心压抑、精神抑郁、心理变异、甚至变态也算不了什么,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明天的幸福!“明天的幸福”暗含着一种“苦尽甘来”的逻辑,就是要拿今天的“苦”去换明天的“甘”,没有今天的“苦”,哪有明天的“甘”?我们常说,现在的孩子是幸运的一代,他们免于战火、饥荒、苦难,但为了“明天的幸福”,现代教育人为地制造了多少痛苦和苦难?由此看来,“明天的幸福”既是一种“代价幸福”,也是一种“苦难幸福”。 2.幸福:“在外者” 幸福从来都有内在精神体验和外在客观条件两个维度。有学者将内在价值观念与人生意义为核心的幸福感称为“在我者”,而把幸福的实际境遇、客观条件称为“在外者”,对幸福的完整理解,在于“在我者”与“在外者”的统一。[3]现代教育对“在我者”提不起兴趣,倒是对“在外者”兴致勃勃。 现代国家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投入力度超过以往任何时代。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现代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与投入不是为了教育本身的发展,而是借助于教育的力量来实现国家目的,教育成了实现国家经济增长的工具。用努斯鲍姆的话说,现代教育是一种“为了赢利的教育”。[4]这种教育在基础阶段以标准化为特征,强调科技等实用科目,忽视人文艺术教育,要求学生具备基本技能和计算能力;在高等教育阶段,将大学变成“科技工厂”、“人才工厂”,使大学成了彻头彻尾的“国家利器”。 现代国家在如此直接地将教育当作经济增长的工具的过程中,往往理直气壮,因为其信奉一个基本的“幸福公式”:富足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富足。借助于一切手段来发展国民经济,国强民富,使国民幸福,这是现代国家的义务,只有出色地承担这个义务,现代国家才能从国民那里获得忠诚。鲍曼说这是现代国家与其国民之间的一种“幸福协定”:“普遍幸福的诺言,以及伴随时间的推移将有更多幸福的诺言,使现代国家参与了某种社会协定。国家答应交付货物,公民期望接受它们。作为对利益的交换,公民答应忠诚于国家,作为对自身服务的交换,国家期望公民遵守它的命令。”[5]从这个意义上看,现代国家与现代教育在幸福观上有着惊人的一致,都认为幸福是“在外者”,幸福的条件等同于幸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