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人到社会人:教育人性基础的现代转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铁芳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长沙 410081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内容提要:

以古希腊三哲为代表的古典教育,是以自然目的论为依据,以自然人为基础,以理性为致知路径,以灵魂的美善为基本内容,以好人与好公民的统一为基本目标的。伴随现代教育发生,经验主义取代传统的理性主义作为致知路径,自然祛魅,自然人基础转向社会人基础,教育一开始就把个体置于社会境遇之中,培养适应现代社会生活所需要的个体,由此而奠定现代教育的基本主题,那就是适应现代工业生活的科学主题以及适应政治生活的民主主题。以科学和民主为中心,培养适应现代生活的公民,成为现代教育的最大成就。现代教育对自然人的远离,也造成现代人的虚无与虚弱。重申人与自然的联系,促成个体发展向自然人基础的回归,以好人与好公民的统一重建当下教育的目标,乃是当下教育的要义。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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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教育的要义:对美善事物的追求与对自然人的成全

      人类精神发展的过程是一点点孕育于自然之中,并且依托自然而发展的过程。初民对自然缺少足够的认识而使得自然充满无限迷魅,神话就是这种迷魅的表达,远古希腊神话中就有以神的形象方式来解释世界本源的哲学思想萌芽。古希腊教育中,神话与逻各斯原本就彼此相连,并无二致。①随着人的反思意识的上升,人对自身主体地位的自觉也逐渐上升。普罗泰戈拉著名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尺度,也是非存在者如何不存在的尺度”,一方面突出了人是判断一切事物的中心,另一方面认为人只是依据个人的感觉来判断所感知的现象,真理因人而异,这就陷入相对主义。柏拉图的理念论直接针对当时盛行的智者派的感觉论相对主义诉求,一方面融合了自然哲学家对自然之本源的探讨,同时又继承了苏格拉底的哲学诉求。苏格拉底认为灵魂的本质是理性,美德即知识,人应在追求绝对确定的知识中认识自己,培植完整的道德人格,以善为人生的最高目的。

      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为代表的古典教育,其核心旨趣正是对美善事物的追求,这意味着古典教育本身的教养性。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看来,真正的美好事物在实际生活中是看不见的,或者说实际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是不纯粹的,因而是不可靠的。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抛开感官经验,以理性方能接近美好事物。柏拉图的教育序列正是逐步接近实际生活之上的纯粹事物,也就是纯粹理念而展开的过程。教育的过程乃是引导人们从“意见的对象”转向“知识的对象”,从可见事物转向事物本身,转向的过程正是人的灵魂上升、转向美好事物本身的过程。柏拉图把那些“能看见事物本身,甚至永恒事物”的人,那些“专心致志于每样东西的存在本身的人”,称之为“爱智者”,②也就是走出洞穴、受过真正教育的人。

      古典教育的内在场域乃是人的灵魂,真正的教育发生在人的灵魂之中。柏拉图教育即回忆、教育即灵魂的转向,都是凸显教育作为灵魂的事件,凸显在人的灵魂之中所萌发的对美好事物的欲求。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对话作为教育的基本形式,正是把教育置于灵魂之中。苏格拉底以无知作为对话的起点,目标就是刺激自我灵魂的生长,让对话者不断发现自我。这意味着教育之灌输的不可能性,教育必须是个人灵魂的自我发现、自我生长、自我生成。由此,我们可知,苏格拉底对话的过程并不是把对方引向对苏格拉底本人的遵从,即并不是单纯地说服对方,而是把对方引向对更高事物的理解与追求,也就是通过质疑、反诘,获得对事物的普遍性认知。在这个过程中,苏格拉底始终自诩为无知,他所扮演的乃是助产师的角色。苏格拉底对话的幽微奥义也在这里显现出来:真正的对话乃是对话双方共同面对更高的事物,也就是对知识与真理的诉求而展开。对话的直接意义乃在于激发彼此对智慧之爱,激发对更高的美好事物的存在之爱。

      古典教育的外在场域是城邦。在柏拉图看来,个体灵魂的德性乃是和城邦之德性相统一,“在国家里存在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灵魂里也存在着,且数目相同。……个人的智慧和国家的智慧是同一智慧,使个人得到智慧之名的品质和使国家得到智慧之名的品质是同一品质。”③这意味着追求灵魂的正义与追求城邦的正义相统一,这样,柏拉图就把好人与好公民相统一。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这样定义人:“人类自然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④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意味着人作为政治的存在以人之为动物,也就是人的自然存在为基础,人的政治性存在并非人的自然性的克服,而是人的自然性的成全。人的自然性成全在城邦中,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也就是说人是城邦的动物,人生来就是要过城邦生活的,城邦先于个体而存在。这里的“先于”并非时间意义上的在先,而是逻辑意义上的在先,⑤正是城邦让人显现为人,城邦是人之为人的空间,人只有在城邦中才能让人的天性得以成全。人离不开城邦,人的灵魂的德性与城邦的德性相统一,城邦的福祉系于人的灵魂。正因为如此,柏拉图提出,美好的城邦首先建立在人的灵魂之中。柏拉图用语言建立起来的那个“理想中的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却可以实现在人的灵魂之中。“或许天上建有它的一个原型,让凡是希望看见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来。”⑥以希腊三哲为代表的古典教育,以自然目的论为基础,以自然人为起点,以德性的完善为目标,以实现城邦的整体福祉为指向的教育,是好人与好公民相统一的教育。

      美好事物的最终依据来自宇宙自然。“善是天地万物的秩序,也是人的本性与自由所在。”⑦古典教育的基本预设乃是自然目的论,自然目的论作为教育的基础,使得教育的过程就是向自然的回返,也就是回复到宇宙的理性设计。柏拉图在《蒂迈欧》中论证的主题就是人类灵魂乃是以世界灵魂作为自身的模式。在《斐德罗》中,柏拉图讲到灵魂跟随诸神巡游周天时曾留下对美好事物的记忆,教育正是这种记忆的唤醒。柏拉图所谓教育即回忆,传达的教育理念正是对宇宙神圣记忆的回忆。在这里,柏拉图其实是提示我们,人的灵魂秉承宇宙的灵魂,人的历史秉承于神的历史,人的成长与教育乃是秉承神的时代留下的痕迹。神的历史之于当下人的成长并不是纯然过去的历史,而是内在地置于个体当下生命结构之中,成为当下个体生命发展的逻辑起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教育不过就是回忆,也就是对神性记忆的重新激活。对神的记忆,其实就是对人性之中的神性的记忆。深谙苏格拉底哲学的柏拉图,实际上是要提醒人们,越过日常生活的边界,保持个体向更高事物的开放性。惟其如此,才构成真正的教育。离开对更高事物的关照,教育不过是日常生活需要满足的工具,教育就不再是灵魂的技艺,而不过是智术,教育必然成为封闭性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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