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幽玄美、闲寂美与古寂美

——日本古代的四种审美意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蔡春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蔡春华(1973- ),女,福建龙海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原文出处: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优美、幽玄美、闲寂美与古寂美是日本古代文学与文化的四种典型的审美意识。优美既来自对自然美的深切感受,也融合了日本本土的神道思想,是日本审美意识的基础。幽玄美以优美为基础,融合了佛教的生死观,以“余情”为其独特的表现形式。闲寂美与古寂美在质素简约、古朴清寂、闲趣雅致上是高度契合的,但闲寂美主要用以概括茶道的美学特征,古寂美主要用以概括松尾芭蕉俳谐的美学特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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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313.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11)05-0070-07

      优美、幽玄美、闲寂美与古寂美是日本古代文学与文化的四种典型的审美意识。① 优美生发于对自然美的感受,它与日本四季分明的美丽自然景观息息相关,同时,日本传统的优美意识里也糅合了日本本土的神道信仰,这是它的审美内涵的独特之处。优美是日本古典审美意识的基础。幽玄美以优美为基础,是日本文化接受了大陆文化的影响而发展出的一种蕴含着深幽的佛教色彩的审美意识。闲寂美与古寂美在质素简约、古朴清寂、闲趣雅致上是高度契合的,但闲寂美主要用以概括茶道的美学特征,体现了集禅宗、和歌、绘画、书法、庭院建筑、插花、陶器为一体的日本茶道的审美精华,古寂美则主要用以概括松尾芭蕉俳谐的美学特征。

      一、优美:自然美与神道思想的融合

      长久以来,“菊与刀”被视为日本文化的两极代表。“菊”既是日本皇家的家徽,也是日本的自然的一种象征,前者与“万世一系”的皇家史观相连,后者与自然环境相关。刀是日本武士文化的象征,菊与刀恰好构成了日本文化中优美纤细与尚武暴力的两极。

      日本人从古至今都受惠于四季分明、优美富饶的自然环境,人与自然之间不存在严酷的对立,自然是人们崇敬膜拜的对象,这孕育了日本人对自然的天然热爱与细腻感受,构成了他们的审美感观的基础。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即以吟咏道元禅师的诗句“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作为开场语,它既呈现了日本诗意盎然的美好的四季景象,也可视为日本文学景观的一种象征,在短小洗练中体现无穷的意味。春天铺天盖地的樱花烂漫多姿,夏天漫山遍野的杜鹃如诗如画,秋天如火如荼的红叶绚烂夺目,冬天皑皑白雪纷纷扬扬,置身其间不能不生美感。日本文学与文化的审美意识的基础——优美,即来自这种对自然美的深切感受,同时也包含了鲜明的时间意识。

      神道作为日本的原始信仰,以自然精灵崇拜和祖先崇拜为主要内容,具有无教祖、无经卷与无教义三大特点。虽然之后它也接受了来自大陆文化的儒教、佛教与道教的影响,并于中世时期出现了“神佛习合”的现象,② 但即便是佛教兴盛并凌驾于神道之上、或明治维新后标举脱亚入欧之时,神道作为日本民众信仰的根基却始终没有改变。

      在日本文化生长初期,对自然的崇拜使日本人将自然神格化,自然成为神灵寄居附着之体,神社成为自然崇拜的载体,自然也因此披上了神秘色彩。在这一意义上,自然崇拜既是一种信仰,也是美的一种体现。《古事记》(712)与《日本书记》(720)中出现的“八百万神”里,有太阳神、月神、山神、河神、海神等,这些神灵们降临人世时附着于特定的自然物上,这些自然物被称之为“依代”。比如神寄居的树被称之为“神篱”,神寄居的石头被称之为“磐境”、“磐座”或“矶城”,神寄居的山被称之为“神名备山”,它们所在的场所也被视为祭祀的场所,神社就是以这些“依代”为神体而建造起来的,神社里的树木、岩石、花草,甚至建筑物本身都披上了神性色彩。③ 日本的神社大多置身于自然之中,群山环绕,树木郁葱,一石一木一池都可能既带着在漫长的时间里浑然形成的质朴,也寄寓着神道的信仰,当这种信仰与美丽的自然融为一体时,原本只是单一的自然美意识就带上了本土的宗教信仰内涵,它们共同构成了日本审美意识的根基——优美意识。优美意识在日本文学与文化中有着丰富的表现,对自然美的纤毫毕现的体味与感悟、敏锐的捕捉能力、精细洗练的表现手法、对传统与本土信仰的执着守护都体现在优美意识中。

      日本文学在表现自然美时往往很细腻,日本随笔嚆矢《枕草子》(约1001)的第一节“四时情趣”就是美文经典。清少纳言以细腻明朗的笔调描绘了四季的推移,各攫取春夏秋冬里的破晓、夜里、傍晚和早晨四个时段为代表,描述了晨曦中山顶光线的变化与云彩的形态,夏日暗夜里萤火虫的星星点点,秋日傍晚归巢乌鸦的行列与风声虫鸣,冬日早晨的霜寒地冻。光与影、动与静、明与暗互为交织,对色彩与形态变化的描绘细致入微,对自然的描绘中也充满着人情的意趣,从而构筑了一个流动着美感的独特时空,展示了一幅充满四时情趣的画卷。与自然同生共处,品味吟赏、流连其间,且对时间的流逝未染上感伤的色彩,反而充满着明快的韵致,这是日本文学在表现自然美、传达优美理念时的一种典型。

      和歌、俳句等诗歌作品在表现优美意识时独具蹊径。季语是诗歌作品的“诗眼”,是一种符号化了的自然,特定的季语代表着特定的季节,花鸟虫鱼等大自然界的动植物都被赋予了特定的象征内涵,这使和歌、俳句尽管形式短小,但寥寥数语却仍能传达丰富的意蕴,并且诗歌的内在精神也始终与自然美相连。除了春、夏、秋、冬之外,暗示春天的樱花、黄莺,夏天的杜鹃、金鱼,秋天的红叶、菊花,冬天的雪霜、梅花与千鸟等,都是常见的季语。符号化的季语反映了日本人对四季推移的敏锐感受,作为季语的意象多为季节特色鲜明、形态优美的事物,这既是日本诗歌的特色,也是日本文学传达优美理念的一种独特表现手法。日本平安初期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的在原业平(825—880)的一首“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枫染龙田川,潺潺流水深”(ちはゃぶゐ 神代も聞かず 龍田川からくれなゐに水くくゐては),④ 以“枫”为季语,以悠远的神话时代为背景,描绘了龙田川上红叶漂流的景象,情景交融中呈现出别样的日本诗韵。

      日本艺术中的众多门类也体现了对优美的追求。日本古代和式建筑中,庭院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起居室与庭院之间只用拉门相隔,只要推开拉门,庭院内的景观便扑面而入。拉门上贴着白纸,即便关闭拉门,投射在白纸上的庭院内的树影花姿也会随着日光的移动而改变,如同一幅优美的图画。日本的造园艺术历史悠久,平安中期就有橘俊纲(1028-1094)的《作庭记》问世,庭园是自然的一种浓缩与象征,作庭必造池,池中必有由石块垒出的岛屿,岛屿被命名为“神仙岛”,意即神仙居住的地方,也即“磐座”,是结合了自然美与神道精神的优美意识的最佳体现。

      日本绘画中的“大和绘”是相对于“唐绘”(“汉画”)而言的,主要有物语绘、月次绘、名所绘和四季绘四种。四季绘描绘的是四季风物,名所绘描绘的是和歌里所吟咏的各地名胜,月次绘描绘的是一年十二个月里的自然与风物,而物语绘则取材自用片假名创作的和歌或物语,画面以也自然四季为主要背景,是集物语、和歌、绘画以及书法为一体的艺术综合体⑤。以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约1001—1014)为题材而创作的“源氏物语绘卷”即为其中的名作,它所传达的优美理念成为深入人心的一种审美传统并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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