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学科新形式的探讨”

——韦尔施的美学思想悖论及进路

作 者:

作者简介:
毛崇杰,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毛崇杰(1939-),男,湖北钟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美学研究。

原文出处: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韦尔施在《重构美学》中提出“超越美学的美学:学科新形式的探讨”,在后现代与现代及古典传统对峙的悖论式张力语境中展开为:(一)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二)审美的认识论化,(三)美学的伦理学化。对前者他基本持批判否定的态度,对后两者他是肯定的。“审美的认识化”的依据来自康德与尼采,但却建立在aesthetic这个单词的“感性”与“审美”之双义以及由此导致的种种误读与混乱之上。他所提出的“直觉、隐喻、虚构、形相、多重性、无根基或悬搁”都属于文学性的语言或艺术虚构现象,不足以上升为“认识论审美化”。韦尔施把“公正地对待异质性”作为“伦理/美学”的核心论旨,为的是突出后现代多元主义。这样一种美学超越,如韦尔施自己所说,“最终导向以美学命名的这个学科的挑战”,而并非指向美学的重构,而是引向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科学的解体。韦尔施的美学重建思路是从“现实的非现实化”——感觉器官的“重新洗牌”——“非电子经验的再确认”,回归自然美本身的原在性,非“人化”性。他近年的思想进路表现为:重申美的客观性;在日常生活审美泛化的基础上进一步通过“反审美”抵制“伪审美”;“超越人类中心主义”。这在他个人是一种自我超越,由此可以窥见带有普遍意义之后现代美学在悖论中的裂变。这种裂变从属于“走出后现代”的总体历史进程。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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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1)03-0014-08

      沃尔夫冈·韦尔施是一位颇有世界影响的后现代主义学者,正如他的代表著作《我们的后现代的现代》所标示的,他徘徊于现代与后现代悖论式的张力之间,一方面为后现代新的思维方式的活力感到兴奋,为“后现代”这一概念正名;另一方面也对其荒谬深怀焦虑并提出了尖锐的批判,故而把“后现代”视为泛滥成灾的“病毒”。这也正是他在美学著作Undoing Aesthetics这个标题中所包含的意义。Undoing(撤销)这个字的意义并不是要取消整个美学,有如我们在电脑键盘上按错某个键位Undo到前一个操作,他想要在后现代语境下改造传统美学,重建一种新的美学,正如他在这本书第一编第四节标题所示“超越美学的美学:学科新形式的探讨”。20世纪90年代初他提出“拓展美学疆界”并呼吁对日常生活的审美现象给予足够重视,这种呼声当即遭到德国美学协会同行们的强烈抵制而被排于该协会之外,而20年后德国美学协会第七届年会的主题便是“美学与日常经验”,彰显出他超前的眼光。但是,他在Undoing Aesthetics中所设想的以“听觉文化”代替“视觉文化”,预言“人类和我们星球的继续存在,只有当我们的文化将来以听觉为基本模式,方有希望”的观点,仅仅是一种臆测。这与后现代大众文化中的视图转向恰好相反,近年他在对中国学者的访谈中也坦然承认:“视觉文化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而迈向听觉文化的转变未曾出现。”如此种种学理奔突使他陷入了后现代美学解构与重建之悖论中,是故尽管他竭力主张开拓,却又被学界视为持“原教旨主义立场”。[1]Undoing Aesthetics这个书名比较充分地表达了他这种充满悖论的美学困境。汉译本把它译为《重构美学》只反映出这本书的一个侧面,其另一面带有解构美学的意思,关于这种情况汉译者在前言中已有充分论述。这本书富于张力的前沿性不在于前景判断上的某些失误,而在于对美学“复兴”及其学科性危机的描绘,在于对传统美学颠覆与新美学重建境况的展示,正如作者本人作为一位跨越人文社会科学各学科的研究者,美学的越界只是其后现代主义思想的一个方面,该书所提出需要思考的问题远远多于它所给予的答案。

      这本书于21世纪初介绍到中国旋即在美学界产生巨大影响,然而种种“食而不化”之阐释盲点叠加于韦尔施本人的思想悖论之上,起着加倍的催化效应。该书译者前言以及译者之一陆扬新近的文章《韦尔施论两种“审美化”》对此一再有所提醒,[2]但远未引起中国美学界足够的注意。一些挤上文化研究“末班车”的美学家对以“审美化-图视转向”出现的文化消费主义兴奋不已,似乎从韦尔施那里得到某种最新的思想资源。

      事隔多年,研究韦尔施在美学之“新的学科形式”探索中的得失,追踪其思想进路,对于真正的美学重构应当视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参照。在学科际间关系上后现代美学的基本特点表现为,美学与其他学科的边界遭到拆卸;在学科内部审美与非审美的差异被消除。这种解构的形态又以建构的方式表现,如“日常生活审美化”“身体美学”“政治美学乌托邦”“伦理的审美生活”“性美学”等等命题的提出。在这种后现代悖论中,提出以上相关命题以及为之提供理论支持的主要是分析哲学及美学与新实用主义哲学及美学。其主要代表人物如分析美学的维特根斯坦、迪基、丹托、卡罗尔等,新实用主义的罗蒂与舒斯特曼等。分析美学从早期维特根斯坦的艺术与美之非定义性转向对艺术定义的探讨,而这两大学派在方法论上都在更广泛的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之下,震荡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之间,在美学上的主要路向是围绕艺术是否以审美为本质及美学该以美为主要对象之论争。

      韦尔施的理论是一种广纳百川式多学科混合形态的后现代主义,其中包含着维特根斯坦、解构主义和实用主义,也没有剔尽德国美学的古典传统。这本书集中提出的问题可概括为三个方面:(一)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二)审美的认识论化,(三)美学的伦理学化。这些问题都在后现代与现代及古典传统对峙的张力语境中充分展开。对前者他基本持批判否定的态度,对后两者他是肯定的。

      一 对“审美”与“审美化”的语义分析

      韦尔施在《重构美学》一书中对“审美”一词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背景下进行了细密的语义分析,首先提出的问题是“审美”一词的“含混不清”与“不可用”。追溯到美学史上的源头,作者指出,鲍姆加登将美学定为“感性认知的科学”,“美学要处理的并非是艺术,而是认识论的一个分支”。对鲍姆加登的美学归于认识论的范畴基本正确但并不充分;鲍姆加登以“感性学(aesthetics)”对美定义为感性认识到的完善,“感性”是美学的逻辑起点,“完善”为其终点。从“完善”来看,在达到这个终极目标之前,单独的“感性”并不完善,也就不是“美”,感性并不是“审美”的核心范畴。那么怎样使片面的感性完善呢?必须由理性对感性进行提升,这才是“完善”的精义。从欧洲美学史来看,这正是鲍姆加登对莱布尼茨-沃尔夫的理性主义美学与经验主义感觉论的综合,通过席勒的“游戏冲动”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最终到达黑格尔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这样来看,以“感性学”对美学的命名本身是有缺陷的,正如后来黑格尔在《美学讲演录》中指出的那样。虽然鲍姆加登通过美的定义修正了这个美学学科命名的缺陷,然而如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那样,其遗留下来的无尽“后患”在后现代如涌泉般发作起来。这个后患在韦尔施的这本书与舒斯特曼的《实用主义美学》① 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韦尔施从“审美”语义进而追踪至“审美化”问题,他写道:“从集合的角度来看审美化的结果的一般条件,‘审美化’基本上是指将非审美的东西变成、或理解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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