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11)09-0100-05 审美经验范畴在当代西方是门“显学”,无论是从20世纪中期延续而来的接受美学、阐释学美学,还是近30年来兴起的新实用主义美学,都搭建在这个核心范畴之上。可奇怪的是,人们对它的理解却存在诸多模糊之处。伽达默尔、塔塔科维茨都认为审美经验“令人费解”①,“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②,舒斯特曼也讲,不仅“审美”一词“含混多变、歧义丛生”,“经验”概念相比审美更要“捉摸不定,在语义上也更成问题、更惹人争议”③。两个各自都模糊不清的概念组合在一起,其含义的混乱情形便可想而知。 舒斯特曼说,没必要像分析哲学家那样,非得给审美经验下个明确的定义,而要采用维特根斯坦的做法,考察这个范畴多种多样的使用价值就行了。④ 这当然是种很有包容性的做法,也自有其意义,但我并不认为会对理解这个范畴有多大帮助,他毕竟还是默认了此范畴的含混性。事实上,之所以出现理解上的含混,在于人们分析这个范畴时,多把其逻辑缘起定位于鲍姆加登,再由著名美学史家塔塔科维茨把历史源头追溯到毕达哥拉斯的做法,于是审美经验作为接受性的经验,似乎已不言而喻。对此,我很难完全同意,首先鲍姆加登把“审美”一词等同于“知觉”就内藏着前人的偏见,由此偏见把历史源头锁定在毕达哥拉斯更大有问题。 一 审美经验范畴的起始与抽象化 按现在一般的看法,人们大多将审美经验范畴的提出定在18世纪,其实也就是从鲍姆加登提出“美学”(aesthetics)这门学科开始。审美经验范畴中的限定词“审美”(aesthetic),由此便在鲍姆加登的意义上得以圈定,意味着感性的“知觉”(perception),审美经验即是一种知觉经验。比如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争论中莱西就说,鲍姆加登、佩特、王尔德赋予了审美以“美”的含义“是件遗憾的事情,因其本义源自古希腊语的‘aisthesis’,即‘知觉’。明白了这点,所有与艺术有关的疑难基本可以云开日朗。”⑤ 他的论争对手克莱默尽管不同意有某种“‘纯粹的’审美知觉”,但也承认“审美”也就是“知觉”⑥。 把“审美”考释为“知觉”本没有问题,问题正如舒斯特曼所讲,在鲍姆加登那里,使用“知觉”一词主要是“用来描述我们身上低级的感性认识能力”⑦。而“低级”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偏见,一个从毕达哥拉斯开始,直到鲍姆加登那里依然存在的一种偏见。循此偏见出发,塔塔科维茨把审美经验的最早源头追溯到毕达哥拉斯身上,也就不难理解。塔氏曾引用过毕达哥拉斯的一句话:“生活就像一场体育比赛,有些人作为摔跤手登台亮相,有些人作为小商贩借机发财,但其中最好的是作为观看者进行欣赏。”由此他先是将审美经验圈定为“观看者”的经验,继而断定:“审美经验概念的历史由此开启”⑧。我以为这种论断大有问题,不是说视觉包括其他感觉经验就不是审美经验,也不是说接受者的经验就不可以是审美经验,问题在于毕达哥拉斯这句话背后的生活与文化含义给塔塔科维茨漏掉了,结果不但截短了审美经验范畴的历史期限,也限制了它除接受之外更为丰富的意指。 “观看者”的经验实际上也就是一种“观照”(suigeneris,英语为contemplation)经验,与摔跤手或商贩的活动经验相对。毕达哥拉斯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是因为观照便于求知,而前者是为了得到荣誉或者利益。在这点上塔塔科维兹并无问题,⑨ 问题在于他没看到或没有指出,毕达哥拉斯对理智观照经验的推重,实为对感性经验活动的歧视,以一种贵族化的理智反省贬损体力化的普通生活经验。鲍姆加登、塔塔科维兹等人用“知觉”来释义“审美”,已内藏了这种偏见,用一种价值评价来取代对审美经验范畴的客观描述,不出现含混和错乱反倒奇怪。 因此,有必要、也必须将审美经验范畴的发生推到毕达哥拉斯之前,即理智经验和感性知觉经验尚未出现价值分野的时期,大致相当于公元前3000年爱琴海文明至公元前600年古风时期这段时间。当然从中我们依然找不到“审美经验”这个术语,但“经验”和“美”这两个词已经出现了,而且还有大量的审美经验实存,可以帮助理解这个范畴在实践中的所指。 在古希腊语中,“经验”(
)这个词和后来拉丁文experientia一样,均指某种“尝试行为”,且具有冒险的含义。而“美”(kalon)的含义比现在要广的多,可以指一切“愉悦人、吸引人以及令人赞赏的事物”⑩,“用于对说话、行为和生活等的包含肯定意义的评价”,美和善可以通用互换。(11) 两层意思合在一起,前毕达哥拉斯的审美经验指的就该是那种“尝试性”、“冒险性”并具有“肯定性的评价”的行为,既不单指接受,又不仅限于理智观照。而且,所谓“肯定性的评价”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道德评价,古希腊甚至都没有指善恶的神。(12) 如果有善恶,也是指对生存态度的评价,看你敢不敢迎对生存的危难,而绝非鲍姆加登和毕达哥拉斯对知觉的鄙视。比如《荷马史诗》中赫克托耳与阿喀琉斯之战,前者尽管是失败者,是迈锡尼城邦的敌手,但其行为体现了爱琴文明后期“勇敢”的肯定价值,其行为就仍可以是审美经验。 早期古希腊人之所以如此推重冒险的品格,乃至推崇悲剧,这主要和他们动荡的生活有关。(13) 作为对动荡的克服,作为一种稳定因素,美或者幸福自然成为古希腊人的向往目标,并充分表达在他们的神话、建筑、雕塑、史诗等审美经验当中。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说“一个歌手唱起古代人的光荣业绩和居住在奥林波斯的快乐神灵,他就会立刻忘了一切忧伤,忘了一切苦恼。缪斯神女的礼物就会把他的痛苦抹去”(14),讲的就是审美经验的特殊功能,即对残酷现实的一种理想化认识。古希腊早期的审美经验就是古希腊最初的哲学和科学,哪怕仅仅是幻想乃至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