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休闲审美哲学的现代解读

作 者:

作者简介:
潘立勇,1956年生,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浙江 杭州 310028);陆庆祥,1983年生,美学博士,喀什师范学院人文系讲师(新疆 喀什 844006)。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按中国传统的休闲哲学,休闲的本体为适度之“闲”,“闲”即“各得其分”的生命本真,“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存体验。休闲的工夫为“适”,既指对生存活动和生存方式的适度把握,亦指通过“心适”达到“物闲”的境界生成,其深层含义指人在身心欲求得以合乎限度地舒适满足之后,在当下的人生境遇中享受生命之安闲。传统的休闲审美境界分为三种,即遁世境界、谐世境界、自得境界。超然自得是休闲审美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中国传统休闲审美哲学对当代人类生存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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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11)04-0168-06

      休闲是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审美是人的理想体验方式。休闲之为理想在于进入了人类的自在生命领域,审美之为理想在于进入了生命的自由体验状态,两者有着共同的前提与指向——自在生命自由体验。审美是休闲的最高层次和最主要方式。就中国的传统思想资源考察,儒家的“曾点之乐”、道家的“逍遥游”、佛家的“林下风流”、理学家的“浑然天成”与“无入而不自得”,均表达了休闲的理想与境界,也蕴涵着审美的神韵与旨趣。[1]

      一、休闲本体

      这里所谓“本体”,与西语的“Ontology”无涉,指的是中国传统的“本体”概念,即本然、本根、本质,事物的本然状态和终极意义。按中国传统哲学的理念,本体在当下呈现,本体与工夫一体两元,密不可分。本体即工夫,功夫即本体。本体为工夫所依之预设,功夫为本体现实之呈现。

      按中国传统的休闲哲学,休闲的本体为适度之“闲”,“闲”即“各得其分”的生命本真,“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存体验。闲是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的本然状态,发现、认可闲的价值,追求、实现闲的境界,则是生命存在的应然意义所在。闲较忙的生活更有其意义,更值得人去体验。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士大夫之闲有着较为深刻的人生内涵,它受儒家、道家、佛家思想的多重影响与制约,更体现出个体在社会、国家甚至家庭中所进行的价值抉择。闲有时表示与国家政治的不合作,有时表示对社会职场的退避,有时又是对伦理责任的超越。闲的本体价值在古代社会士大夫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最终确认的标志是将闲同深刻的人生存在之思相联系。过一种闲的生活并高度认同闲的价值,并非是士大夫消极的对外界、人生的逃避、否定,而是更实在、更坚定、更真实地去拥抱生活、面向生活、面向自我生命。在这里,闲不仅成为本体,而且成为境界。

      本体之闲更侧重内在闲适的精神体验,而不仅仅指外在生活时空的闲暇。作为本体之闲意味着“人之初,性本玩”(于光远语),人本然的状态是闲适的状态。人生在世虽然就是要做事,任何超越的价值也都要在“事事物物上磨”(王阳明语),不做事的人生是不现实的。就知识分子(士)来说,士者,事也,在职事中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然而做事不代表不闲。若只知做事而不知休闲,这就意味着“失其本心”,是驰心于外而不知返。驰心于外是对象化的表现,而不知返则就会流于异化。人可以对象化但不可以异化,对象化的同时也要做到“物化”,即与物同化,天人合一,也就是用一颗闲心容纳周围的世界,这样就可以避免异化。休闲的深刻价值并不在于能够可以不做事,而是在做事的同时“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悠然自得;更在于懂得:做事或者工作、劳动的目的是为了“休闲”。对于人性来说,劳动是工具性的,休闲是目的性的,这就是休闲本体意义所在。

      休闲的本体价值并不只是体现在人类世界中,作为本体的闲,更是具有宇宙的普遍意义。在中国古人看来,不仅人类本应休闲,万物也是“闲”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自暇。”(元好问《颖亭留别》)宇宙万物本体为闲暇,人也是万物之有机的一部分,故人之闲的根据是万物之闲。孔子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这是天道之无为;又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卫灵公》),这是人道之无为。“无为”显然儒道两家共有的价值观。无为即“闲”,因此从终极意义上讲,儒道都是认同宇宙之闲的本体地位的。

      休闲在西方常用Leisure来表达,在中国是由两个分别具有意义的字构成。休与闲有其内在的相关性,但也并不完全相同。休,更侧重的是外在的生理的维度,闲则是内在的精神维度。一般来讲,休能导向闲,但并不具有必然性。而闲是更具有本体意义的范畴,是休闲之本质所在。

      闲作为人的本体价值观,要从内在心理情感层面去理解。从闲的本意来看,闲从外在防范、设置栅栏的意义逐渐演化到闲静、闲情等人的情感领域,一方面表明闲并非无所事事或随心所欲而不顾忌,闲是本真生命之守护,这体现了闲的理性特征;另一方面,闲最终是以情感的面貌体现在经验层面,闲的活动是富于情感的活动,是自然、自在、自由的心理体验与人生实践,这是闲的感性特征。本体之休闲具有“情理二维性”的结构。本真生命之守护体现为一种理性的情感,“从心所欲不逾矩”则体现为一种情感的理性。情与理的交融与和谐共存乃闲之本体的根本特征。在情理的二维结构中,情感当是更为本体内在的一维。理性是一种规则性、约束性的心理能力,它是劳动的法则。一般说来,理性分为知识理性与道德理性。二者都是以外在于人的实体为旨归,在两种理性约束下的人很容易造成一种紧张与敬畏的心理状态。凡是过度崇拜人类理性而贬低情感的哲学或人生观,最后往往会走向其反面,即不合理、非理性的一面。这种哲学通常以“理”为本,而压抑人的情感。它或许只承认人的最为基本的欲望,欲望一旦盈余,便被视为“恶”。因此,以理为本的哲学多会成为人类休闲的障碍,在对是非、善恶、利弊的左右权衡之下,休闲的机会也许会擦肩而过。所以,回到情感,即是回到人类生命的本体,就是回到自然、自在、自由的情感体验之中,这样人就从外在世界的异化之中归复到个体自我之主体性上来。此时的情感也非即是放纵的情欲,恰恰相反,从异化世界的回归,正是一种“休”的姿态,停止的是无止境向外用心的企图,收回的是人的本心,此即“求放心”。因此,以情感为本体,回到人的情感体验上来,其终极之处也就是一种合理性的存在方式,而且是最自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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