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画交融若干焦点问题的美学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韩经太,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3 韩经太,男,甘肃定西人,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诗画艺术的交融以及缘此而形成的诗画交融的艺术,是中国美学精神的典型体现,其中若干焦点问题,有待更深一层的探讨。先秦儒家《诗》学阐释的“绘事后素”话题,透露出人格理想与技术理性并存的文明史语境,并涵涉诸子美学所共有的容华朝日之光亮意象,由“绘事后素”、“解衣盘礡”、“犬马最难”构成的先秦“绘事”三说,异质而同构于技道参融的美学思想。魏晋时代顾恺之在诗意画创作中揭示的“目送归鸿难”难题,意味着中国美学难易之辩的历史性跃迁,顾恺之“迁想妙得”与“悟对通神”说的内在统一,意味着中国绘画美学的诗意化自觉具有与透视学自觉相重合的历史赋性,而绘画美学的自觉相应具有“图理”与“图形”两极构成的典型特征。中国诗歌艺术“诗中有画”的演化道路,伴随着山水诗创作和“造形美”观念的发展而与时俱进,自魏晋而至于两宋,以“应物”说为哲学内核,以“窥情风景”为美感基础,以“状溢目前,情在辞外”为审美理想,熔铸出“情景交融”这一中国诗性文学的典型思维模式。中国绘画美学在透视学自觉上的独到造诣,是对“真山之法”的“以大观小”式的审美改造。诗画交融艺术所体现的美学精神,可以提炼为诗性写实主义,此即“迁想”与“实对”的统一,此即“山水以形媚道”的美学内蕴。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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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2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1)03-0027-13

      在一个呼唤中国风格的理论创新的学术时代,需要树立焦点问题意识,以便直面前人曾经面对的重大课题,并通过“接着说”的探询式阐释来发现中国美学的典型特征。诗画艺术的交融和诗画交融的艺术,就是这样的焦点问题。显然,这是一个聚合了诗画艺术之相关史实和诗画交融美学思想的复合型问题,需要展开富有历史广远度和学理纵深度的双向探究。相信在若干焦点问题的探讨过程中,我们可以更加准确地把握中国美学的独到精神。

      一、绘事后素:儒家《诗》学阐释方式与先秦技道参融的美学思想

      先儒孔门师生在讨论《诗》学时引入“绘事后素”问题,意味着《诗》学与“绘事”首次发生了联系,从而也就形成了中国诗画交融史上第一个值得关注的焦点问题。

      1.“君子之于学”与“百工之于技”参融一体的文明史观

      《论语》所载,孔子与弟子讨论《诗》学而终曰“始可与言《诗》矣”者,涵涉两则内容,其一即“绘事后素”①,其二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②。耐人寻味的是,此两者都与上古时代艺术技术的发达直接关联,这就说明,儒家原创的美学思想体系,具有参照艺术技术发明以自我建构的特征。《周礼·冬官·考工记》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③ 后世苏轼据此而曰:“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④ 这种将“君子之于学”与“百工之于技”视为一个文明史整体的思维方式,正是本文所谓技道参融的思维方式。孔子当时用以统一“绘事后素”与“礼后”者,正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儒家原生的“躬行君子”的人格讲求,充满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种参悟于艺术技术的实践特征。

      儒道互补。从《老子》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混成”,到《庄子·应帝王》的“中央之帝曰混沌”之“混沌”,乃是道家关于宇宙未化之原生态的整体描述。唯其如此,那根据“人皆有七窍”的人文自觉而去回报“混沌”,以至于“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的著名寓言⑤,本质上具有宇宙混沌观念与技术文明理性历史性冲突的特殊寓意。庄子的态度是极其微妙的,与其说是单极化地否定人为凿窍而维护“混沌”原生态,不如说是以“两行”智慧化解文明难题。作为对技术文明成就的赞赏,《庄子》一书刻画了众多身怀绝技的工匠形象,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疴偻承蜩、津人操舟、梓庆削鐻等等,对这些能工巧匠之绝技神妙所展开的充满诗意的想象,构成了《庄子》文本特殊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庄子美学含有充足的艺术技术论思想。而作为对混沌原始的确认,《庄子》以“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⑥ 的著名判断为中心,并借重古代神秘主义的人神沟通经验,让道体与技术之间的微妙关系,成为自己哲学美学论述的核心课题。

      唯其如此,我们首先需要树立技道参融的文明史观。

      2.“素以为绚”的审美意象范式与视觉美感特征

      若问:究竟是子夏提问中的哪一点敏感内容,使孔子的思维直接跃迁到“绘事后素”这一关乎绘画技艺的艺术领域?与此相关的思考,将促使我们更多地关注“素以为绚”和“绘事后素”的语义语境联系。而无论怎样理解,“素以为绚兮”一句,在语意上都与《诗·卫风·硕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脉相承,共同构成了浑然一体的审美意象。这不仅是一种关于女性美颜素白、巧笑顾盼的美丽形象刻画,而且是一个曾经普遍存在的审美意象范式。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云:“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此郊之姝,华色含光”,其中的白雪束素之喻,又可见于《庄子·逍遥游》关于“神人”形象的刻画:“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而宋玉赋中的“华色含光”之美,则又仿佛其《神女赋·序》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时光推移,基因遗传,又如曹植《洛神赋》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美女篇》之“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凡此种种,共同塑造出一个以女性美白光鲜为典型特征的美女、神人艺术形象,而她们又共同具有与朝阳光明相互辉映的审美特征。宗白华曾称赏魏晋名士“都是一派光亮意象”的人格理想⑦,并认为《庄子》“神人”意象“是晋人美的意象的源泉”!殊不知,儒家乃至于诸子心目中原来也“都是一派光亮意象”!

      值得注意的是,韩非寓言关于“巧术”的描写,居然也涉及“日始出时”的审美观照:“画荚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⑧ 民间巧艺也具有朝阳初照透视下的美感自觉,难怪早有国画史家指出:“当时于绘画已若另眼相看,不独不与髹工同视,且研及如何赏鉴之方位矣。”⑨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在道家先哲的阐释话语中,竟然又将主体超越境界的体验与初日之际光明澄澈的景象联系起来,如《庄子·大宗师》描述“坐忘”境界:“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关于“朝彻”,成玄英疏云:“死生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⑩ 这里的“朝阳初启”,即便看做是一种神秘的喻象,仍然是“一派光亮意象”!

      上述种种,无不提醒我们,孔儒师生《诗》学讨论中灵感跃迁的“灵犀一点通”处,正是美颜与朝日相辉映的视觉美感经验,“素以为绚”之诗意形象,因此而富有视觉审美的特殊赋性,而儒家乃至于先秦各家美感心理的聚焦点,已然透出视觉审美的鲜明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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