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存在论美学视野中的自然之美

作 者:

作者简介:
曾繁仁 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在生态存在论美学的视野里,自然之美不是实体之美而是关系之美,有别于认识论的“自然人化”之美与生态中心论的“自然全美”,而是生态存在论意义上的“诗意栖居”与“家园之美”。它不是传统的凭借视听的无功利之美,而是以所有感官融入的“结合之美”;不是依附于人的低级之美,而是体现人的回归自然本性的、与其他审美形态同格的审美形态。生态存在论美学的自然之美与中国古代“天人相和”、“天地之大德曰生”的“中和论”和“生命论”美学相契合。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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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美问题是美学的难点与热点。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指出,“就美学的本质说,自然美是美学的难题”①。叶朗在《美在意象》中说:“自然美问题,在美学史上是一个引人关注的问题。”②也有人更为形象地将自然美说成是美学的“斯芬克斯之谜”。最近有的学者认为:“生态美学虽然这几年相对来说比较热闹,但是,它的哲学基础和核心命题都还是空缺。”③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也很尖锐,其实所谓“核心命题”主要就是“自然之美”问题。本文从生态存在论美学的立场出发,尝试阐述有关自然之美的问题,以求教于大家。

      一

      自然之美不是实体之美,而是生态系统中的关系之美。它不是主客二分的客观的典型之美,也不是主观的精神之美。事实告诉我们,自然界根本不存在孤立抽象的实体的客观自然美与主观自然美。西文中的“自然”一词有“独立于人之外的自然界”之意,与中国古代“道法自然”中的“自然”内涵不同,主要指物质世界而非一种状态。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学》中讨论了自然,他说:“只要具有这种本源的事物(即因自身而存在)就具有自然。一切这样的事物都是实体。”④可见,西方历来将自然看作是相异于人、独立于人之外甚至是与人对立的物质世界,这就必然推导出自然之美就是这种独立于人之外的物质世界之美,但这种美在现实中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从生态存在论的视角看,人与自然是此在与世界的关系,两者结为一体,须臾难离。而且,人与自然是特定时间与空间中此时此刻的关系,不是相互对立的。正如美国生态哲学家伯林特所说,“自然之外并无一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只是共存而已”⑤。恩格斯也对那种将人与自然割裂开来的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说:“而那种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对立起来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⑥因此,在现实中只存在人与自然紧密相连的自然系统,也只存在人与自然世界融为一体的生态系统之美。在这里,“生态”有家园、生命与环链之意,所以生态系统之美就有家园与生命之美的内涵。至于是否有实体性的“自然美”,则是一个在国际上普遍被争论的问题。

      那么,在自然之美中,对象与主体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从生态系统来看,它们各自有其作用。“荒野哲学”的提出者罗尔斯顿认为,在自然生态审美中,自然对象的审美素质与主体的审美能力共同发挥作用。从生态存在论哲学的角度看,自然对象与主体构成共存并紧密联系的机缘性关系。人在世界之中生存,如果自然对象对于主体是一种“称手”的关系,获得肯定性的情感评价,人就会处于一种自由的栖息状态,那人与自然对象就是一种审美的关系。卡尔松认为:“美学作为感性学,它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必须指涉具体对象,审美活动必须在具体的活生生的感性形象中进行。生态学强调的有机整体无法成为审美对象,因为整体不是对具象的凸显,而是湮没;生态学强调的关系无法成为审美对象。”⑦这个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因为在传统的认识论美学中,从主客二分的视角来看,审美主体面对的确实是单个的审美客体;但从生态存在论美学的视角看,审美的境域则是此在与世界的关系,审美主体作为此在,所面对的是在世界之中的对象。此在以及世界之中的对象,与世界之间是一种须臾难离的机缘性关系,因而形成一种关系性的美,而非一种实体的美。海德格尔对这种情形进行了深刻的阐述,他认为这种“在之中”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认识论模式的“一个在一个之中”,另一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在之中”,是一种依寓与逗留。他说:“‘在之中’不意味着现成的东西在空间上‘一个在一个之中’;就源始的意义而论,‘之中’也根本不意味着上述方式的空间关系。‘之中’(in)源自innan-,居住,habitare,逗留。‘An’(于)意味着:我已住下,我熟悉、我习惯、我照料。”⑧这说明,在生态美学视野的自然审美中,此在所面对的不是孤立的实体,而是处于机缘性与关系性中的审美对象。正如阿多诺所说,“若想把自然美确定为一个恒定的概念,其结果将是相当荒谬可笑的”⑨。

      二

      自然之美有别于认识论的“自然的人化”之美,也有别于生态中心论的“自然全美”,而是生态存在论的“诗意栖居”与“家园之美”。众所周知,李泽厚曾提出“自然的人化”。他说:“我当年提出了‘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亦即‘自然的人化’说。”⑩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原因如下:

      第一,“自然的人化”并不都是美的。太湖周围“人化”的结果是严重污染,造成生态灾难。整个华北地区无节制地开发地下水,造成地下水已近枯竭。这样的“人化”难道也是一种美吗?

      第二,这一理论误读了马克思的哲学观与美学观。马克思并不是在美学的意义上讲“自然的人化”以及劳动创造美的。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在谈到对象与人的感官的互相创造关系时说道:“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11)显然,这里说的是人的感觉是社会的,是在具有社会性的对象的创造中形成的,并不是在讲自然美。至于劳动创造美,则是在“异化劳动”部分批判资本主义劳动对于人的压迫时讲到“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12)。在这里如果仅仅引用以上这些话,给人的感觉是,马克思是力主人在自然美创造中的主导作用的,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但恰恰相反,他在论述共产主义时讲到了“彻底的自然主义与彻底的人道主义的统一”。他说:“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13)他还在“异化劳动”的部分说道:“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14)以上论述包含着鲜明的生态维度。马克思还曾对“自然的人化”进行尖锐的批判,以化学工业对河流的污染为例,指出河水的污染剥夺了鱼的“本质”,使河水成为“不适合鱼生存的环境”。他对过度的“人化”发出警告:“每当工业前进一步,就有一块新的地盘从这个领域划出去……”(15)李泽厚还以狩猎时代没有对植物的欣赏为例,证明生产实践是审美的惟一决定因素以及“自然的人化”的合理性。这也不完全符合实际。生产方式是审美意识的终极根源,但不是唯一根源。甚至连普列汉诺夫也说,在狩猎时代,“这种生活方式使得从动物界吸取的题材占据着统治的地位”(16),而没有说“惟一的地位”。恩格斯曾经针对当时的经济决定论说道:“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惟一的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17)这说明,以生产决定论来证明“自然的人化”是没有充分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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