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美学的客观性假象问题

作 者:
邹华 

作者简介:
邹华(1952-),男,辽宁岫岩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美学研究,北京 100048

原文出处:
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打破古代和谐的审美封闭,以现象化再现拓展人世之美和以抽象化表现深掘人心之美,这是中国现代美学两极扩展的历史基础。为了应对这种发展格局,向现代延滞的古代美学衍化出一种新的理论形态,这种理论以传达艺术教化论的主观意图为宗旨,但却以社会和理性、认识和典型等范畴为主轴,建立起一个与现代美学认知再现论相似的体系,导致文艺创作概念化、公式化的盛行,此即“客观性假象”。然而中国美学在抵制这个理论体系的同时,并没有划清它与现代美学认知再现论的历史界限,反而在混同不辨的情况下对审美客观性采取了绝对排斥的态度,形成对客观性假象的误认,导致中国当代审美意识的萎缩和社会生活的消退。中国美学应当反思和揭示客观性假象问题,并以对审美客观性的深入论证为基石,走出古典主义在纯净之美和实利非美之间两极摆动的周期循环。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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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 83-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9162(2011)02-0076-06

      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中国美学经历了两次大的转向,第一次转向了心理情感的审美体验,然而这种转向是以误解审美客观性和排斥社会生活的方式进行的,因而转向的结果最终导致了审美的空灵和贫乏;第二次转向是由前一次转向的负面效应引发的,这次转向逐渐意识到审美空灵因疏远社会生活而困守的孤寂状态,于是由内向外,转向了经济功利和商业消费及其炫目的影像世界。从根源上说,中国美学的这两次转向与“客观性假象”的问题密切相关。所谓客观性假象,实际上就是中国现代美学中一个以“认识”或“反映”为核心的特殊的理论体系,之所以称其为假象,就在于它实质上是艺术教化论的衍生物,属于古典主义实用功利的范畴。这种假象并不关注真实的生活,它以表面倡导生活的方式强烈地排斥生活。30年来,中国美学不仅没有揭露这种假象,反而被假象所迷惑,并对审美的客观性进行了全面的否定。本文将从中国美学历史转换的角度提出客观性假象问题,试图通过对这种假象的探讨,将审美客观性问题重新提到中国美学理论建设的议程之上。

      一、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格局

      20世纪初的王国维美学是中国美学从古代转入现代的关节点。王国维美学以深刻的矛盾意识和悲剧精神,宣告了古代美学的历史终结,揭开了现代美学发展的序幕。在这个转换过程中,美学的历史课题出现重大变化。

      首先,古代美学素朴和谐的审美理想出现了裂痕。这种审美理想曾经适应了古代人的审美心理和需求,将其视野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中;进入现代后,古代和谐已经无法满足新的审美要求。这样,打破古代审美理想的束缚,以双向展开的方式大规模地开拓人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这种发展趋向成为观察中国美学进入现代后的一个最基本的视点。

      其次,古代美学所不可能解决的审美特性问题,被提到了现代美学的日程之上,成为一个重大的历史课题。审美特性就是审美意识不同于思维认知和功利意欲的特殊性,古代美学尽管可以从某个角度触及审美特性问题,但却不具备将这个问题确立为历史课题的条件。近代以来人的个体地位的提升,为审美特性的确立提供了深厚而坚实的感性基础。现代审美意识是认识论的感觉经验和生存论的情感体验的一种交叉综合,情感体验的溶解使思维认知在感觉经验中转化为审美的直觉,而感觉经验的介入则使价值判断驱动的情感体验转化为审美的观照。审美意识作为感性和理性的统一,作为审美性与功利性的统一,第一次在现代美学条件下具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第三,一个是打破古代和谐的历史要求,一个是确立审美特性的理论课题,这两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形成现代美学双向展开的基本格局。双向展开首先是向社会人生的拓展,在审美特性的限定下,向社会人生拓展的功利意欲转换为以认知思维为主导的审美直觉;这种拓展方式对社会人生有深度认识的要求,但它的深厚的感觉经验的基础,将这种要求始终限定在个别具体的现象中。我把认知思维的这个审美限定称为现象化,即始终不脱离生活的原生态。双向展开同时也是向人的内心情感世界的开掘,在审美特性的限定下,追寻自然节律的宇宙情怀转换为以情感意欲为主导的审美观照,这种拓展方式具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和强烈的生活欲望,但理智调控的自觉介入,可以将这种体验和欲望限定在模糊朦胧的自然物象上,使之回旋在宽泛多义的抽象形式上。

      第四,中国现代美学的理论建构以审美方式的两极扩张为基础。以审美直觉向社会生活的拓展为基础,中国现代美学以主体实践、理性认知、直觉体验、社会崇高和现象再现等范畴为构架,建立起一个古代美学历史条件下不可能出现的,或者说不同于西方古代模仿说的新的理论体系,我称之为认知再现论。以审美观照向内心情感的深拓为基础,中国现代美学以主体存在、感性意欲、理智观照、自然崇高和抽象表现等范畴为构架,同样也建立起一个古代美学历史条件下不可能出现的,或者说不同于中国古代老庄美学的新的理论体系,我称之为情感表现论。在现代美学中,认知再现论和情感表现论是共生互补的两极。认知再现论向外在客观世界的拓展,为情感表现论提供了现实生活的土壤;情感表现论向内在主观世界的拓展,则为认知再现论提供了人文导向和情感动力。而在这两极之间,将审美意识导向现实人生的认知再现论具有基础的意义。认知再现论和情感表现论是中国现代美学的两大支点,它们的组合构成了中国现代美学的整体和运行发展的主潮。

      第五,中国现代美学历史起点的确立标志着古代美学的历史终结,但这个终结点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古代美学的完全消失,并不意味着中国美学可以由此割断它与古代历史的联系。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和历史积淀,古代美学仍然可以强力地导入并影响刚刚起步的现代美学。从传统继承的角度说,古代美学可以为现代美学提供宝贵的理论资源和优秀的艺术范式;但从历史转换的角度讲,研究中国现代美学还要特别关注古典主义延伸和滞留问题,这是观察和研究中国现代美学发展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视点。作为古代审美意识的理论表达,美善混同的艺术教化论是古代美学的主要内容,而追求纯净之美的审美空灵论则是艺术教化论的附属形态,具有平衡、弥补或修复艺术教化论的辅助的作用。古代美学这两个表面上相反的理论形态实质上是可以相互促成、相互转化的。古代美学向现代美学的延伸,实际上就是艺术教化论和审美空灵论这两种形态的传导;比较而言,在20世纪的历史条件下,艺术教化论的影响更大,这种理论形态甚至压倒了中国现代美学主潮而取得了主导的地位,审美空灵论则不然,它大多处在潜伏的、隐形的或非主流的状态,但在20世纪后期,在艺术教化论的诱发下,它地位突然发生变化,一跃占据了显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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