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和辻哲郎(1889-1960年)诞辰120周年。和辻哲郎1889年3月1日出生于日本兵库县姬路近郊,1909年至1912年进入东京大学学习哲学,1925年至1934年执教于京都大学,1934年至1949年担任东京大学伦理学教授。和辻哲郎在京都大学任教期间于1927-1928年留学德国,由于读到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8年)并受到触动,随即与海德格尔展开论战,先后发表了《作为人类学的伦理学》(1934年)、《风土——人类学的考察》(1935年)、《伦理学》(1937-1949年)等后期的重要著作。和辻哲郎是近代日本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后期的作品被译成英语、德语、法语等多国语言,已经成为20世纪哲学经典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次,我想将着眼点转向《古寺巡礼》,对和辻哲郎早期这部充满感性、栩栩如生的作品进行解读。《古寺巡礼》公开出版于90年前的1919年(由岩波书店出版发行),当时和辻哲郎恰好30岁,这是和辻哲郎所有著作中为人们所熟读,而且至今依然历久不衰的作品之一,我们从中不难窥见其年轻时的思想轨迹。谷川徹三在对《古寺巡礼》的解说中曾经引用和辻哲郎对佛像和寺院建筑的描写,并赞赏和辻哲郎“独具理性的眼光”,这也成为日后对和辻哲郎进行评价的基调(二·四零四)①。诚然,正如谷川所评价的那样,和辻哲郎的描写既“展开了自由空想的翅膀”,又“贴近事物的本质”②,可是,谷川的评价仅仅是着眼于和辻哲郎对于单个作品的记述,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反而凸显出了和辻哲郎论证中缺乏实证性这一局限。或者说,更为重要的是,要厘清和辻哲郎对每一作品的记述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理论架构,20多岁就发表了《尼采研究》(1913年)、《索伦·克尔凯郭尔》(1915年)的和辻哲郎究竟是如何发现“日本式的东西”的呢,支撑其发现的文化理论以及文明论又是什么呢?当我们着眼于这些问题时,《古寺巡礼》又将浮现出新的魅力。 一、人格主义与“日本式的” 作为哲学家,和辻哲郎最初的观点,可以在20世纪第一个十年后半段的论文(多数收录到《偶像再兴》一书)中读到。 当时的和辻哲郎立足于利普斯的“个人主义”立场,认为“个人主义者……以严格地实现人格价值为目标”(一七·一七二),并将其标榜为“人格主义”(一七三)的观点引申到了他的美学理论之中。“艺术真正的内容常常是人格的生命。我们享受艺术品(一般的美的)时,总会多多少少感受到触动整个人格的根本性的东西。与此同时,我们自身也得到了升华”(一七七)。和辻哲郎立足于个人主义、人格主义的立场,提出“与其大声倡导民族主义,倒还不如提倡个人主义”(一七三)的反民族主义主张,认为在真正的艺术中,个人与人类是直接关连的,而艺术家则是“既作为个人而存在……也作为人类而存在”(二二三)。因此,“艺术家首先是要成为一个‘个人’的存在”(二三零)。站在人格主义的立场,个人升华抵达的最理想的维度就直接等同于人类,而作为中间阶段的“种”(比如民族、国家)则不被重视。 但是,在《古寺巡礼》的第三部“艺术与文化”中,和辻哲郎则直接以“日本”、“日本文化”等为主题展开论述。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1916年6月初发表的论文《日本有什么自豪的?》。和辻哲郎对当时一边倒地歌颂东洋、赞美日本的倾向进行了批判,他在文中这样指出:“西欧文化几经黑暗、沉睡与转向,最终得以茁壮成长起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能融古通今、集各地文化之长。西洋文化中保存着一脉相承的精神。反观东洋文化,却无法找到那种茁壮成长的痕迹。我们的文化有伟大的过去,但后来并未得到传承。……就此而言,我们在夸耀东洋文化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有些许的羞耻感吗?”(二六九)。拥有“生命”的、不断“成长”的、“一脉相承”的文化,这种真正意义的文化存在于西欧,但并不存在于东洋。因为即使“东洋文化”曾经“伟大”过,在现代却已经失去生命力了。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和辻哲郎在此回顾了过去,“印度与中国的文化哺育了我们的文化。如果国粹主义者不承认这一点的话,就不能算是正确地对待过去的历史”(二七三);展望了未来,和辻哲郎这样号召:“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们必须用西欧真正的文化来培养我们的文化。我们把古希腊、希伯来、基督教等文化作为精神上的祖先,并没有什么好感到羞愧的”(二七三)。和辻哲郎认为,“我们的文化”——“日本文化”必须要找回自己的生命力,而在这个过程中,正如以前的“印度文化与中国文化”不可或缺一样,“西欧的真正的文化”也是不可缺少的。这并不是说“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已经不重要了,“人类的文化财富并不应以民族的差异来划分界限,必须永远保持谦虚学习的心态”(二七三)。由此看来,和辻哲郎的出发点具有放眼于未来的人格主义的普遍主义特征。 二、以希腊式的眼光发现日本美 和辻哲郎在1916年6月的论文《对话》中曾经提到:“西洋文化难以理解,但相比而言东洋和日本的文化对我来说更加遥远”(二一·一零一),然而他却迅速将目光转向了“东洋和日本文化”。这个转向的标志出现于《日本古代文化》①的“序文”中。“日本文化、特别是古代日本文化对于四年前的我来说基本等同于‘无’。大约是从少年时代以来,数不清的理由破坏了日本古代文化在我心中的形象。但是,一个人的死唤起了我对佛教的惊异,以及对飞鸟、奈良佛教美术的惊叹,意外地把我带到了日本的过去。创造了这些伟大价值的日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个疑问从那时起就植根于我的心中。”(三·一一)这里所说的“一个人的死”,大约是指和辻哲郎的岳父高濑三郎的病逝(1916年12月)②。从1917年3月末开始,和辻哲郎参加了东京大学美术史研究室的奈良参观旅行,在那里他对于东洋文化、佛教美术的关心急速增长起来③。同年4月10日在寄给太田正雄(笔名木下
太郎)的信中表明了他当时的状况。信中说:“你的信(从沈阳来的)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对于印度、中国的文化以及对佛教艺术非常感兴趣。”(二五·八四)信中写到:“佛教中有异教徒(Heidentum)+基督教徒(Christentum)这样的不可言表的趣味。这在日本人中的反应是完全狄奥尼索斯(Dionysisch)的……我从去年末到今春,因为那件事情(岳父的死)而感到自己体内也有着Dionysisch-religi
s(狄奥尼索斯—宗教)的血液。”(八四)和辻哲郎的东洋回归、日本回归正如其书信中所明示的那样,与他的《尼采研究》(1913年)是一脉贯通的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