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雅俗”

——对中国古代审美趣味历史演变的一种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春青,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5)。

原文出处:
思想战线

内容提要:

“雅”和“俗”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对非常重要的评价性概念,至今依然有着很高的使用频率。然而这对概念与其他任何一个评价性概念一样,也并不具有永恒性质,它们也是历史的产物,并且有着特定的社会功能。“雅”、“俗”这对评价性概念的产生有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也恰好是“文人”这一古代士大夫阶层的特殊身份形成的过程。从这对概念生成演变的角度,可以窥见中国古代审美趣味在各个时期的变化轨迹。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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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和“俗”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对重要的评价性概念,至今依然是人们对某事物进行审美判断时常常使用的价值尺度,例如在“大众文化”的评价中人们就常常以“雅”、“俗”论之。而且在使用这一评价尺度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把它理解为一种“古已有之”的、“从来如此”的、“自明性”的当然之理。然而,雅俗观念一如其他一切评价标准一样,并非从来就有的,也不会永远具有合理性。它们所具有的不变的性质就只有历史性,即在特定历史时期产生出来并有着十分具体的社会功能。换言之,雅俗标准只存在于某个历史时期,而且在这个历史时期里的不同阶段也呈现出明显差异——它们是具体文化历史语境的产物。考察雅俗观的历史生成与演变,揭示与这种生成演变相关联的复杂社会历史原因,特别是主体文化心态与精神结构方面的原因,从而从一个侧面把握古代文人士大夫精神旨趣和作为其感性显现的审美趣味的演变轨迹,应该是有意义的。这正是本文的基本任务。

      一、从“《风》、《雅》”到“风雅”

      《说文》训“雅”为“楚乌”,即指一种乌鸦,这大约是这个词的本义。但在先秦的典籍中,“雅”的主要语义却是“正”:“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雅言,正言也”。又引郑玄注“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① 可知所谓“正言”是指正确的、或者说标准的读音而言。朱熹注云:“雅,常也。”② 认为“雅言”即是人们通常使用的语言。《玉篇》亦云:“雅,正也。”由是观之,除了作为《诗经》类目之“大、小雅”外,先秦两汉语境中“雅”字的基本语义是“正”,也就是正确的语音之意,就这个意义而言,“雅”还不是一个评价性概念。此为古人通识,当无可疑者。为什么“雅”会具有“正”的含义呢?对比各种说法,刘宝楠的解释庶几近之:

      诗书皆先王典法之所在,故读之必正言其音。郑以雅训正,故伪孔本之。先从叔丹徒君《骈枝》曰:“夫子生长于鲁,不能不鲁言。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训典,谨末学之流失。”又云:“昔者,周公著《尔雅》一篇,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刘熙《释名》曰:“尔,昵也。昵,近也。雅,义也;义,正也。五方之音不同,皆以近正为主也。”上古圣人,正名百物,以显法象。别品类,统人情,一道术。名定而实辨,言协而志通。其后事为踵起,象术滋生,积渐增加,随时迁变。王者就一世之所宜,而斟酌损益之,以为宪法,所谓雅也。然而五方之俗,不能强同。或意同而言异,或言同而异声,综集谣俗,释以雅言。③

      从这段引文中可以看出,雅之为正,乃是起始于声音。两周之时,八方殊俗,音声各异,统治者为了实现对各地区的有效控制,不同地区、不同诸侯国之间为了交往,都需要有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作为中介。于是近似于后世的“官话”、今日之“国语”或“普通话”的“雅言”就应着社会的需求而产生出来了。在这样的语境中,“雅者,正也”之说尚不具备价值评判的意味,不是“正邪”意义上的,只是说明“通用的”、“普遍的”的意思。但是,何处的声音为正,何处为不正呢?根据历史的经验,毫无疑问是政治与文化中心所在之地的语音为正,历代皆然,概莫能外。于是在先秦时期,周人所居之地的语音乃为雅言。那么为何以“雅”名之呢?这是因为那时候“雅”与“夏”字相通,周人属于华夏诸族,即所谓“诸夏”,“夏”通假为“雅”,于是“雅言”即是“夏言”,指的是周人所居之地,即中原地区的口音。④

      雅言特指周人语音这一义项也反映在《诗三百》的分类上,这便是“大小《雅》”之“雅”及由之衍生出来的“风雅”、“雅颂”之说。作为《诗三百》中的两个类型,大雅与小雅中的“雅”原本也没有评价意义,并不代表其内容的尊卑高下。这里的“雅”即是“夏”,乃因华夏诸族,即周人之语音、乐调而得名,故而“雅诗”即是采自于周人所在地区的诗歌。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一部分内容被研究者称之为“孔子诗论”,其中第二简有“大夏”之谓,即指“大雅”言,⑤ 可知风、雅、颂之“雅”的确是由地域音调而命名。“风”同样如此,十三国风乃因十三个诸侯国各自的语音乐调而名之。但由于大小雅多采于王畿之地,此为贵族集聚之处,故而“二雅”之什基本上都出于贵族之手,内容涉及祭祀与征伐等国家大事者较多,因之《毛诗序》云:“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⑥ 这样一来,“雅”这个词语的内涵就溢出了原本所指语音的范围,带上了价值评判的意味。这种词义的变化大约开始于战国之末,如《荀子·儒效》云:“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杨倞注:“雅,正也。其治法不论当时之事,而广说远古,则为不正也。”⑦ 这里的“正”已经不是指语音之通用,而是指政事之合理了。可以说,至迟在荀子这里,“雅”就已经由一个中性的词语转而为寓含价值评判的词语了。汉代以后,经过经学运动的洗礼,《诗三百》成为《诗经》,获得在意识形态领域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风》、《雅》”、“《雅》、《颂》”等词语作为这一具有神圣色彩的诗歌系统的代称,就成为在诗歌创作方面永远不可企及的最高范本的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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