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意识与中国传统审美方式

——与西方比较的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牛宏宝,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 100872 牛宏宝,男,陕西眉县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中国传统时间意识与西方时间意识之间所显示的差异为线索,以揭示时间意识所模塑的中国传统审美的独特方式。时间意识是一个文化体将世界、民族和个体生活纳入可靠形式结构中的基本模式。因此,时间意识应该被看做是审美和艺术的形式动力机制。时间意识由“本源时间”,即人的存在的展开或生命生成的展开,和“被表征的时间”,即一个文化体对本源时间的刻写、度量、呈现和控制所表征的时间所构成。在古代,从古希腊起,西方的时间意识以建立永恒观念以及永恒与世俗时间现象之间的矛盾为特征。但中国传统文化并没有形成永恒概念以及永恒与世俗现象之间的冲突,而是形成了“生”与“息”双面体循环的时间观,中国哲学中的本体或“道”被认为就是时间的本源,并在时间之中。这样的时间意识模塑了中国传统审美的独特方式:对人的生命时间之流的敏感,并从时间之流变中汲取诗情和灵感。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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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1)01-0032-09

      一个文化体的时间意识和知觉方式,是该文化体如何模塑世界和将民族与个体的生活整合为一个可靠的形式结构的基础。与此同时,一个文化体如何呈现时间是该文化体最基本的构成部分,时间意识如何被结构、被刻写和被陈述,折射出该文化和社会进程的节律和步调,并在塑造该文化的历史叙事、个体命运感和艺术形式等表现方面,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因此,时间意识应该被看做审美和艺术的形式动力机制。

      这一研究将运用中国传统时间意识与西方时间意识之间所显露出来的差异为线索,把时间意识揭示为艺术的形式动力机制,并探索由时间意识所模塑的中国传统独特的审美方式。 一、时间意识与审美之间关系的基础理论设定

      为了使这一研究得以推进,必须分别界定时间、时间意识模式。

      首先,我在此援用柏格森(1910)、胡塞尔(1908)和海德格尔(1927)的相关研究①,确立“本源时间”这个概念。基于上述三位思想家对时间的思考,我不考虑客观的物理时间的问题,只考虑时间向人闪现的现象学起源。按我的理解,“本源时间”来源于人自身存在的展开过程或海德格尔所界定的“to be”。人的生命的展开就是时间现象的本源。“本源时间”又可被看做是“内在时间”(intrinsic time),它构成了时间现象最内在的基础和框架。更为重要的是,“本源时间”内在于每个个体生命,因此每个个体生命对“本源时间”有纯粹先验的直觉。

      对于每一个体来说,个体的存在仅仅意味着他是时间的和生成的。但是此种展开过程并非无限,而是“向死而生”。此“向死而生”的命运对于任何民族和任何个体都是基础性的,并构成了个体时间经验中不可拔除的芒刺,它在每一时刻、每一情境闪现自身。此种“向死而生”的经验构成了时间经验的一个奠基。从个体的立场来说,人的存在的展开过程构成了“本源时间”的原初现象,对“本源时间”的直观把个体的诸生活事件整合为个体生命记忆的连续体。从民族的角度来说,类存在的展开过程诞生了民族记忆,即民族诸历史事件和它们的整合的历史叙事。历史叙事是一个文化体的时间意识的核心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源时间”的知觉是任何个体和民族把握自身生命基本形式的原初基础。

      重要的是,“本源时间”奠定了审美作为“生命意义事件”的基础。此即是说,审美活动作为意义生成的事件,只有当它作为生命展开过程中的事件时,才是可能的。因此,审美活动作为“生命意义的生成事件”,是以“本源时间”的展开为驱动力的。梅洛-庞蒂认为,正是“本源时间”的涌现和绽开,“在主体自身内部,我们发现了世界的呈现,所以主体不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综合的能动性,而是绽出(ek-stase),每一个表征或意义(Sinn-gebung)的能动过程,相对于意义生成的孕育性而言,都是衍生的和从属的。基于这意义生成的孕育性,还生成了作为对世界做出限定的符号(signs)。在与行动相关的意向性或判断的意向性下面,我们发现了另外一种意向性,它是使前一种意向性成为可能性的条件:即在任何假设或判断之前已经在起作用的运作的意向性,一种‘审美世界的逻各斯’,一种‘隐藏在人的灵魂深处的艺术’,这种艺术就像别的艺术一样,只在结果中为人所知”②。

      其次,“本源时间”并非如其所是地在个体或民族的意识中直接地得到反映;任何文化体都用一系列独特的标注、呈现、遮蔽或转换的方式来表征“本源时间”,此即“被表征的时间”,并因此形成一个文化体独异的时间意识模式。一个文化体的时间意识模式实际上来源于该文化体对“本源时间”的表征方式。

      作为表征、标注和刻度时间的“被表征时间”,有如下功能:第一,它刻度时间以帮助人们理解生活的流变,以此获得可被追随的某种尺度,这种尺度一方面确保生活处于有章可循的范围之内,一方面调适和控制生活的节律。第二,它帮助克服人类所有恐惧中最基础的恐惧,即时间恐惧。时间恐惧并非简单地联系于死亡恐惧,而是关联于“本源时间”的短暂、消逝和流失,以及如何在时间的短暂、消逝和流失中获得自我确证。因此,一个文化体表征时间的方式包含着被用于征服时间恐惧的基本原则,其核心存在于个体和民族自我确证和自我照料以及如何将人的时间展开的存在整合和融汇于一个可靠的、有意义模式的方式之中。第三,标注、刻度和呈现时间的表征方式是一种基本管道,通过这种管道人形成自我意识。因为时间本源地植根于人的存在的展开过程,那么通过建构时间经验模式,人对其自身的存在造就一种阐释和陈述。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神话都有起源神话的缘故,而所有神话的核心就是对时间的叙述。它将个体和民族纳入时间叙述的自我确证中。

      一个文化体表征时间的方式包括了以下方面:(1)具体的刻度和标注时间的方式,包括纪年、四季划分和日历、节日、计时甚至教堂的钟声等方式。(2)记忆和叙事的方式,其中包括个体的和民族的记忆与叙事。一个民族的记忆和叙事就是该民族的历史。而个体的记忆和叙事则隐藏于个体的生活的结构之中。它可以通过非民族记忆和叙事而得到表现,如个体的命运感。但个体的记忆与叙事往往混合于民族记忆与叙事之中。无论是个体的还是民族的记忆与叙事,它们都以个体的和民族的时间意识为基础。(3)无论是具体的刻度、标注和呈现时间的方法,还是时间记忆和叙事的方法,它们都包含着一个独特的文化体用于配置时间的基本程序。该程序充满了权力的阴影和符号。也就是说,通过对时间的表征,存在着时间被政治化和权力化的层面,如中国古代的王年纪年。(4)尽管时间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避免的,但在一个文化体中,对时间的刻写和描述总伴随着对超越时间维度的设置,此维度即是永恒。对永恒维度的设置是不同文化体表征时间的非同寻常的主题。如宗教中上帝的无时间性和永恒性就形成了与时间流逝的对抗。表面上看,永恒概念是超时间的或无时间的,但事实上它也是一种时间设计方法,并且是一个时间概念。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要把握一个文化体的时间意识时,永恒时间的设置就成了一个不可回避的极端重要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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