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齐在《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开篇就提到,关于美学应视为古代的科学还是现代的科学,是在18世纪问世的还是在希腊—罗马时代就已经形成,曾多次成为论战的主题。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事实问题,也是标准问题①。此前,鲍桑葵在《美学史》中说,“一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人们才采用现今公认的‘美学’(Aesthetic)一词,用来称呼美的哲学,把它当做理论研究中的一个独立领域。但是,美学事实的存在却要比‘美学’一词早得多。”②这颇能代表一般美学史家的看法。今天流行的西方美学史,基本上都从希腊写起,至于“中国美学史”、“印度美学史”等等,更是拓展了“美学事实”的疆域。这里有一个疑问:如此宽泛的“美学事实”究竟被看作是美学的学科、学说前史,还是从现代性美学话语的视野回顾、追认的片断?提出这个疑问不是要纠正已有的美学史写作,而是想重新面对一个问题:美学作为启蒙时代主体哲学不可缺少的部分,是如何承载现代问题的?或者反过来说,现代问题的独特性是如何借美学这块领地充分展现出来的?本文试图通过追溯现代美学早期的一段问题史,对此稍做探究。 一、现代美学问题的缘起 现代美学是关于“主体”的学问。这里的“现代”,首先是在欧洲历史的范围内讲的,和“古代”、“中世纪”相对而言,即所谓“1500年以后的世界”。在这段历史最初五十年里,有两个年份必须提到:一个是1543年,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出版;一个是1517年,马丁·路德发布了《九十五条论纲》。在现代欧洲人眼里,这两件事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哥白尼保守的体系,包含对古代和中世纪的目的论自然观具有毁灭性的思想。它推翻了亚里士多德以来天界与地界、不朽事物与可朽事物的区分,指出地球不是神(上帝)或奴斯(nous)安排的宇宙中心,整个宇宙都是物质,宇宙中的天体具有同样的引力和运动。经过以后一个半世纪的“科学革命”,由此产生了一个到今天仍然支配着我们生活的机械论自然观。在由因果性构成的物理世界中,神意被永远驱逐出去了。从马丁·路德开始的“宗教改革”,把“个人”置于灵魂救赎的中心,人人须独自面对上帝,靠内心的诚敬获救,即所谓“因信称义”。这个“个人”是古代和中世纪主流文化所没有的。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用一整篇来考察“个人”观念是如何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市民社会中出现和成形的③。从18世纪起,“个人”成为哲学的主题,它完整的哲学表达是:自由、自主、自决的个人主体。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里有一段著名的话: 有两样东西,我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④ 这段话经常被人引用,因为它道出了现代思想的处境和抱负。前者是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的宇宙,是“我”作为感性置身其中的世界。我从自己在感觉世界的位置开始,把我所处的联系拓展到“世界之外的世界、星系组成的星系”……“那个无数世界的景象似乎取消了我作为一个动物性创造物的重要性,这种创造物在一段短促的时间内(我不知道如何)被赋予了生命力之后,必定把它所由以生成的物质再还回行星(宇宙中的一颗微粒而已)。”⑤人作为感性存在者,是自然微不足道的部分,和其他部分一样,受着理性所揭示的机械因果性决定。“与此相反,后者通过我的人格无限地提升我作为理智存在者的价值,在这个人格里面道德法则向我展现了一种独立于动物性,甚至独立于整个感性世界的生命;它至少可以从由这个法则同赋予我的此在的合目的性的决定里面推得,这个决定不受此生的条件和界限的限制,而趋于无限。”⑥人又是理智的主体,主体先验地制定自由的道德法则,使其摆脱对感性必然性的屈从。 所以,如果说现代哲学有一个基本问题,那就是主体的正当性问题。具体说就是:在一个没有外来决定者和拯救者的世界中,有限的个人主体如何能够成为天地间的立法者?按照一种现代假定,主体包括“知”(认识能力)、“意”(欲求能力,即意志)、“情”(情感)三种能力。关于“知”的研究构成逻辑学,关于“意”的研究构成道德哲学或伦理学,关于“情”的研究就是美学。 鲍姆嘉通在检讨包罗万象的沃尔夫体系时发现,关于清晰的认识有逻辑学,而关于感觉的或朦胧的认识却没人来管,因此,他提议在逻辑学之前该有这样一门科学,并且借用一个希腊词为之命名,叫做“Aesthetica”,即“感性学”或“美学”。他给这门新科学下了一个定义:“感性学(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用美的方式思维的艺术和类理性的艺术)是研究感性认识的科学。”⑦鲍桑葵对此做了一个经典的解释:“美学的范围就是整整一系列的心理能力。这些心理能力代表处于混乱状态的任何联系,但是,这些心理能力合在一起又构成了‘analogon rationis’(类理性),即理性在混乱的认识领域内的相似物或畸形变体。”⑧说鲍姆嘉通只是给美学起了个名字是不对的,相反,虽然“感性学”这个名称至今还经常受人诟病,但鲍姆嘉通确实从此在哲学中打进了一个拔不掉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