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0)05-0005-13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是明代园林艺术家计成的著名论断,也是中国园林艺术乃至中国美学的一条重要准则。它含有三层意思:一切艺术都是人所“做”的;“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不露人工痕迹;“做”得就像自然一样。这三层意思有两个要点,一是以自然为最高范本,二是对人工秩序的规避。这两个要点又是相互关联的,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这就是:在师法自然原则下规避人工秩序。这是决定中国美学特色、决定中国艺术面貌的带有根本性的思想。这也是世界美学史上独特的思想。 一切艺术都是人所创造的,为什么人的审美创造却要尽量不露出人工痕迹?本文主要讨论这一问题。本文认为,这一思想主要是在道禅哲学影响下产生的。道法自然是中国哲学的重要命题之一,也是中国美学所强调的基本审美创造原则。中国美学所说的“心师造化”①,与西方思想中的模仿学说不同,它不是要模仿外物,而是追求天趣,试图通过天趣——自然而然的秩序来矫正人工的秩序。天趣和人工相对,故心师造化总是和规避人工联系在一起。在中国美学看来,人工秩序之所以要规避,是因为人的创造容易显露出与天趣相违背的成分,容易有“作气”、有“匠气”、有“画工气”,容易受到人特定的知识系统的束缚,受到情感、欲望的干扰,人用满布成见的心灵去创造,就会产生一种“大人主义”的盲动,背离自然而然的准则。人工痕迹露,天然趣味亏,从而造成对真性的遮蔽。 在师法造化原则下规避人工秩序的思想,涉及到中国美学中很多核心问题,本文从四个方面讨论它的主要内容。一是超越人工机巧。人的机心、在机心基础上产生的机巧实是对天趣的破坏,必须规避,所以中国美学有一种尚拙的传统。二是超越情感倾向。这是一种“无情的美学”,但在无情中却有深沉的人生感、历史感和宇宙感,中国艺术中的孤迥特立、静寂幽深的境界正是在此一思想影响下产生的。三是超越美丑分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一般的美丑分别是知识的见解,而知识的见解与天趣是相违背的,中国美学中的宁丑毋媚、丑到极处就是美到极处的思想,所体现的并非是好丑厌美的怪异趣味,而是超越美丑追求天趣的独特美学观念。四是超越表象世界。中国美学中出现的真幻问题的讨论,说明天趣的追求,不是某种简单的审美趣味,而是对真实意义世界的追求,其落脚点在人的生命的安顿。 一、超越人工机巧 研究中西传统园林,从直观上就可以感觉到二者不同的旨趣。西方传统园林如法国的凡尔赛宫,有一种强烈的人工秩序感,对称,敞亮,路很直,花木被剪得很整齐,突出人是自然主人的思想。中国园林则强调山林野趣,寂寂小亭,闲闲花草,曲曲细径,溶溶绿水,水中有红鱼三四尾,悠然自得,远处有烟霭腾挪,若静若动,体现出盎然的自然之趣。② 西方园林强调人的理性,中国园林却将人工痕迹小心地掩饰起来,用计成的话说,叫做“虽叨人力,全由天工”——虽然园林是人所创造的,但做得就像自然固有的一样,不留人工刻画的痕迹。叠山理水,似乎是自然本来的沟壑,其实经过人精心的打造。杂树沿着坡岸绵延,花草随意点缀,似乎都是自然形成,其实也是人细心的设计所致。这些都反映了园林创造者很高的智慧,凝结着很高的机巧,但是创造者却尽力将人工痕迹湮没在自然的旨趣中。这样的考虑反映排斥人工机巧的思想倾向。我们可以通过以下几方面看这样的思想。 第一,中国美学有一种反“机心”的传统。《庄子·天地》中说过一个故事,子贡过汉阴时,见到一灌园老叟,抱着大瓮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贡说:你为什么不用水车呢,水车用力少而功效大。灌园叟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故事反映出对技术主义的警惕,虽然持论有所偏颇,但他在那个时代就在思考技术的负面价值,是非常可贵的。庄子认为③,机心是对纯而不杂、光明澄澈的“纯白”心灵的破坏,对心灵自由的束缚。 灌园叟的精神在中国美学中有深刻影响,对机心的警惕成为中国美学中重要的思想。董其昌说得好:“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书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1]学书如拨弄算盘子,事先盘算,就有机心,一有机心,就没有了天趣,便不会有好的书法。 中国美学中的纯粹体验境界,是一种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会的偶然兴会,古代诗论将这称为“遇之于默会想象之表”,强调偶然性、瞬间性。不可“求”,却可“遇”,“求”就显示出目的性,就会露出人工痕迹,“遇”则是在心灵无遮蔽情况下的发现,如“云霞聚散,触遇成形”(唐张怀瓘论书语),可以彰显出原初的生命活力。《二十四诗品·冲淡》说:“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为,一有为就破坏了物我之间微妙的契会。放弃目的性的求取,以心去“遇”,而不是去“即”——孜孜以追求。因为一“即”就“希”,渺然而不可见;一“遇”即“深”,契合无问,意象融凝。中国美学崇尚“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创造方式,北宋苏洵说:“天下之无营而文生者,惟水与风而已。”[2]也是反对人的刻意求取,强调对目的性的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