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怎样读谈拿破仑

作 者:
陈晋 

作者简介:
陈晋,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 北京 100017

原文出处:
中共党史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A2
分类名称:毛泽东思想
复印期号:201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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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各国的历史,毛泽东最熟悉法国近代史。在法国近代史中,他最感兴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最喜欢谈论的政治人物是拿破仑。毛泽东明确表示过,“拿破仑对我们很有影响。他的一些著作,我都看过”①。如果要量化的话,从1910年到1973年,毛泽东读谈拿破仑,不下40次。这只是为写这篇文章,查阅毛泽东著作和谈话记录的初步统计。

      关于毛泽东阅读拿破仑的具体情况,以及他为什么喜欢谈论法国大革命,笔者已有专文叙述②。本文要梳理的是,在不同时期毛泽东是怎样根据实践需要来读谈拿破仑的,他希望从拿破仑身上总结出什么样的历史经验?

      一、豪杰霸王:早年读谈拿破仑

      清末民初,有两个外国历史人物在中国政坛和知识界享有特殊盛誉,一个是美国的华盛顿,一个是法国的拿破仑。当时的人们,显然是把华盛顿和拿破仑这样的人物当做解国危于倒悬的希望。譬如,1903年益新译社和上海文明书局分别发行两种题为《拿破仑》的传记,前者的“译序”一开始就说:“古今之英雄,孰不推拿破仑为第一?稍知学问者,无不震之于拿破仑之名”。后者的“传序”说得更彻底:“中国人心之不振久矣,医国者无术以唤之起,不得不借助于人。拿破仑其扁鹊乎?”

      毛泽东读谈拿破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的。1910年他在湘乡东山小学堂读书时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世界英杰传》,读到华盛顿、拿破仑这些人物的事迹,曾感慨地说:“我们中国也需要这样的人物”③。在他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以后,回顾年轻时的思想探索,谈论中也总是涉及华盛顿和拿破仑。他经常讲,自己早年,“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帝国主义,什么马克思主义。进了学校,也只晓得几个资产阶级的英雄,如华盛顿、拿破仑”④。“听过的是孔夫子、拿破仑、华盛顿、大彼得、明治维新、意大利三杰,就是资本主义那一套。”⑤“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就没有听说过,只知道拿破仑、华盛顿。”⑥“小时候信孔夫子的封建主义,后来进了学校就信资本主义,觉得华盛顿、拿破仑了不起。”⑦“开头相信孔夫子,后头相信康德的唯心论。什么马克思,根本不知道。我相信华盛顿,相信拿破仑。”⑧ 从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这些回忆中,反复出现当时“只知道”,很“相信”,觉得“了不起”,是“英雄”,“中国也需要”等等,表明华盛顿和拿破仑,已经成为毛泽东早年思想旅途中两个难忘坐标。⑨

      五四运动前后,随着毛泽东的独立思考日益深入,他对拿破仑的认识,有了新的角度。华盛顿和拿破仑虽然都是资产阶级革命家,但华盛顿的主要功绩在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和独立建国方面,毛泽东一生对他都赞誉有加,甚至用“我们可以追认他为‘共产党’”⑩ 这样的话来表达好感。拿破仑则不同,他于法国大革命开始10年后的1799年发动政变,后来又改行帝制,搞军事独裁,不断地对外发动战争,企图把大革命的成果连带法国的利益扩展到整个欧洲。人们耳熟能详的“沙文主义”这个政治概念,由狂热拥护扩张政策,主张用暴力建立法兰西帝国的拿破仑士兵沙文而得名,也绝非偶然。五四运动前后,站在中国这样的弱国立场看拿破仑,其英雄形象自然要打不少折扣。

      于是,“拿翁,豪杰也,而非圣贤”(11),成为拿破仑在毛泽东笔下第一次登场的模样。他固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但靠的只是不世功业。在青年毛泽东看来,圣贤,是有德有业、德业俱盛的人;豪杰,则欠于品德,只有大功大名(12)。

      从客观上讲,毛泽东的这个评价,很可能缘于他的伦理课老师杨昌济。杨昌济在其《论语类钞》中引王夫之的话说:“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13) 毛泽东的听课笔记《讲堂录》里记下此语,并说了上面那些圣贤与豪杰区别的话,才断言拿破仑是豪杰而非圣贤。此外,在杨昌济之前,中国知识界在传播拿破仑事迹的时候,即有人是从这个角度来描述的。在可能是毛泽东第一次接触拿破仑事迹的《盛世危言》里,便有这样的描写:“拿破仑之鞭笞宇宙,固已囊括欧洲,几成大一统之雄图。惟以兵力压人,不行仁政”,“拿破仑之悍鸷,其残民求逞,倏忽败亡,亦固其所”。书中还写到这样一个细节,拿破仑打败普鲁士后,要求普鲁士赔偿巨资,普鲁士哀求减少一点,拿破仑非但不答应,还傲慢地回斥:“汝德人何敢与我战乎?”俨然是一个只行霸道、不行仁道的人,很有些像中国历史上的秦始皇。这样的描述,自然会对青年毛泽东的认知产生影响。

      从主观上讲,毛泽东当时崇尚的,主要还是思想上、文化上和道德上有革命意义的“圣贤”人物,用他当时的话来讲,“革命非兵戎相见之谓,乃除旧布新之谓”。据此,他当时崇拜的是康德、托尔斯泰这些“大革命哲学家,大伦理革命家”,是谭嗣同、陈独秀这些“真理所在,毫无旁顾”的“魄力颇雄大”者。(14) 兵戎相见的拿破仑,固然“魄力颇雄大”,但毛泽东当时还不觉得他有“真理所在”,故而也难成为他心目中的正面英雄。不唯如此,一旦联系中国的现实,毛泽东甚至把拿破仑视做虽势焰熏灼却最终败亡的反面枭雄。例如,袁世凯称帝败亡后,毛泽东便把袁世凯比做拿破仑,进而认为袁世凯以及劝袁称帝的人,不懂历史,没有汲取中外历史上“王莽、曹操、司马懿、拿破仑、梅特涅之徒”的教训,乃世间“最愚者”(15)。

      拿破仑作为专制和靠武力说话的人格形象,在毛泽东那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留下的印记是比较普遍的。因为他们立志改造中国和世界的一个思想动因,便是反对军阀的压制和列强的侵略,拿破仑靠武力称霸之举,很容易使他们联想到中国所处的现实。因此,直到1943年,周恩来在批判蒋介石专制统治时,还讲到蒋介石所为,是近代“湘、淮军传统思想和拿破仑的武力统一思想的结合物,所以又叫做新军阀主义,也就是新专制主义”。“他办黄埔,不是以革命的战略战术思想教育学生,而是以《曾胡治兵语录》及《拿破仑传》为之先的。”(16) 蒋介石办黄埔军校,周恩来当过政治部主任,让黄埔生读《拿破仑传》,当为不虚之事。需要说明的是,近现代中国的许多军阀,也多少想学拿破仑,但多少也歪曲了拿破仑。拿破仑是有主义的,而绝大多数军阀没有主义,他们只看到拿破仑拥有的枪杆子。唯有点像拿破仑的是蒋介石,他有主义,也有枪杆子。中国共产党早年恰恰是只要主义和群众,而没有特别重视枪杆子,因此吃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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