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切注音法产生的时代和文化背景,有关论说最早见于隋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汉末人独知反语(即反切)”,同书《书证篇》又断言“郑玄以前全不解反语”。宋人又提出反切出自梵文拼音法,如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韵补》条认为:“反切之学,自西域入中国。”两说合而为一,成为现代学界通行观点,即:反切注音法是在东汉末年翻译佛经的过程中受梵文拼音法的启示而产生的。宋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二》提出另外一种推测,指出:“然古语已有二声合为一字者,如不可为叵、何不为盍、如是为尔、而已为耳、之乎为诸之类,似西域二合之音,盖切字之原也”,“殆与声俱生,莫知从来。”此后顾炎武《音论·反切之始》推阐其说,列举合音数十例,认为“反语不始于汉末”,“自汉以上即已有之”。现代学者认为,沈顾二氏所举例证属于自然合音,反切则是人为的拼音,汉末以前的自然合音不能作为反切已经产生的证据,因此这种观点在现代学界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另外有的学者认为反切注音法是由反语(反切语、切脚语)改造而来的,如黄侃先生指出:“反语者,反切之初步也。反切有规律,而反语则出入常语间耳;反切为常见字、易识字,而反语则由熟语组成,而自有其文学之本耳。故反切直出于反语,而反语则间生于双声、叠韵也。”〔1 〕从古今反切语流布的情况看,这种解释极为近理,但由于没有举出确凿例证证明时代在汉末以前,因而这种观点影响也不大。比较起来,汉末梵音说似乎最为有理有据;现在所知最早使用反切注音的服虔、应劭正是颜之推所说的“汉末人”,汉末又正是已有佛经翻译的时代,而“郑玄以前全不解反语”。于是今人便顺理成章地推论出:“周秦至汉所有之合音,乃天然的,汉代以后之反切,而是人为的。这个人为的反切,非有外力不能产生”;〔2〕汉末以前没有反切产生的基础, “我们也没有发现那时已经有基于对字音的准确分析的二合音,哪怕是偶然的一例”,因而“关于反切的产生,就只好从另一途径,从受拼音文字的启发来考察了。”〔3〕 但本文认为,远自西周时代起,文献典籍所见自觉人为的分析,拼合音节的例证是大量存在的。沈括把上古汉语二合音看作“切字之原”,与顾炎武把自然合音当作反切事实有着本质的区别。沈括的推测并没有错,黄侃先生反切出于反语的论点也是可以证明的。相反,认为反切出自汉末梵文拼音影响的说法,实际上未经证明,也不可能证明。这里边的关键在于:反切音理构造可以从梵文还是从二合音找到渊源关系?汉末以前有没有自觉分析、拼合字音的足够事实证据?尤为重要的是后面一条,因为事实胜于雄辩。 反切出于梵文拼音的说法,疑窦实多。 梵文是拼音文字,代表音素的字母直接拼读成音节,反切由两个字构成,各字自为音节,拼读时,代表声母者必须去除其韵母及声调,代表韵母及声调者必须去其声母。如果反切由梵文拼音的启示产生,那么,这种从两个音节中分别离析出声母、韵及声调,然后再拼切起来的方法是从何悟来的呢? 梵文用几十个字母代表所有音素,反切则不用字母,凡声母相同的字都可以作切上字,凡韵母及声调相同的字都可以作切下字。假如反切方法果真出于梵文的影响,那么,即使说反切运用者各自为是,同一作者在同一著作中所用切语上、下字也不应该岐出纷纭。然而事实偏偏如此,这就显得反切作者并不认为同一个声母或韵母,只能象梵文那样用固定的一个书写符号来表示。 反切有二字顺序拼读的“正纽”和逆序拼读的“倒纽”之分,还有两字正、倒相拼切成另外两个音节的“双反”。赵荫棠先生认为这也是出于梵文,因为拼音文字辅音、元音正倒相拼都可以成音节,如k和a可以拼成ka,也可以拼成ak,“中国受此影响,而悟出‘双反’的办法,更有正纽倒纽之分……‘双反’在注音上,无有用处,于是切去一半,而有象‘德红’切‘东’的那样办法。”其实并不然,俞敏先生指出:“梵文分音节的习惯是,不管语源怎么样,一切辅音全放到音节头上”,象ak这样的音节平常是碰不上的,此外还有别的规则,因此,“说梵文输入影响汉人的审音技能,随后反切就出现了,这个假设极近情理,可是始终没法儿证明”。〔4〕梵文拼音法并不能解释反切中的倒纽、 双反方法从何而来,而且载籍所见六朝隋唐双反语及其变体所谓“三字反”,构成切语的两个字都是连文成辞的,正、双倒、反以后得出的另两个音节也都连文成辞,如“同泰”双反为“大通”之类(“同泰”切“大”,“泰同”切“通”),这种音、义兼用的形式,绝非音素拼音法所可解释。 魏晋以迄隋唐,从民间百姓到士大夫,反语的运用成为一时风尚。史书明确记载最早的,是《三国志·诸葛恪传》中吴主孙亮建兴年间(公元252—253年)的童谣:“于何相求成子阁”,“成子阁者,反语石子岗也。”按照反切出于汉末梵音的说法,自然是梵文拼音原理传播到佛门译经者之中而产生反切,反切再由彼而至于汉儒之中,然后又由儒生传入民间。目前学界公认最早使用反切注音的服虔,早于建兴童谣不过五、六十年,“成子阁”反语为“石子岗”,其音理构造和音、义并用的形式都远较单纯的反切注音复杂。虽说这童谣不会真是儿童所为,但毕竟出自民间,在几十年时间内,民间居然能把出于佛门而后文人的反切改造到这么复杂的程度,即使以今天的传播水平,恐怕也是办不到的。何况这种反语的构造当中,找不出梵文拼音原理丝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