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基础与文化变革:中国近现代“反孔”的深度反思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喜所,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李喜所(1946—),男,河北省涉县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社会文化史、留学史和文化交流史研究。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五四时期对孔子及儒家文化的批判,为后人留下了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从中可以见识陈独秀等人的现代意识和革新传统文化的勇气,但也暴露出一些令人遗憾的问题。例如,对孔子文化传统采取革命手段,不符合文化转型的一般规律;较少将文化的更新和社会经济变革联系起来思考,缺乏从经济基础去思考文化问题;政治式的大批判有余,学理式的研究不足。回观五四时期新知识分子群体,还不大懂得文化的变革是渐进的、改良的,而非革命的。故而,五四时期急风暴雨式的反孔,只是让圣人走下了神坛,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孔子问题。陈独秀一代似乎忘却了圣人不怕“革命”。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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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0)01-0067-06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显著成就是动摇了以儒家为轴心的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统治地位,把孔子推下了神坛,将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和彻底解决孔子问题推到了极其突出的位置。与此同时,通过陈独秀等人的反孔实践,也给后人留下了总结经验、汲取智慧的丰厚文化遗产,从中可以提炼出很多富有哲理的教训和发人深省的启示。诸如,解决孔子问题是用政治和革命的手段,还是用学理的文化方式;不考虑或较少考虑经济社会的发展,而单纯去变革孔子所代表的意识形态,能否行得通;对孔子文化的改造,是着眼于过去,还是立足于现实和现代化进程。这些问题实质上涉及中国古典文明的现代转化,非一篇文章所能胜任。故而,从一定意义上讲,本文提出的问题多于探讨解决的问题。

      一

      实质上,孔子代表的是一种文化,对文化问题,只能用符合文化本身发展规律的方式来解决。五四反孔着眼于政治上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大批判,淹没了最初设定的文化式的学理解析,其结果是,思想震撼有余,持久的文化积累不足,圣人的光环仍在。

      按照梁启超的观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发生,是近代中国人引进西方文化逐步深化的能动反映。他在1923年撰写的纪念《申报》创办七十周年的文章中认为,中国人从鸦片战争以后开始学西方,第一阶段是学器物;第二阶段是学制度;第三阶段,也就是新文化运动是学精神文化。梁启超解析陈独秀一代优秀知识分子发动新文化运动的逻辑思维是:中华民国成立后,“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1](P39、43—45)。陈独秀等人发起新文化运动的初衷并非要搞政治运动,而是像梁启超所分析的那样,革新“旧心理”,打造新“人格”。1916年来临之际,陈独秀即撰文呼吁国民尤其是青年,要发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气概,“动心忍性”,来一番国民性格的彻底改造,为铸造新文明,建设新社会,打下坚实的基础。他满怀激情地写道:从1916年开始,“吾人首当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民族,以新家庭”。“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之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2]胡适则“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3](P330)。胡适和陈独秀等人发起的文学改良运动,彻底改变了中国文学的旧传统,为现代新文学奠定了根基。特别是白话文运动,从根本上解决了几千年书面语言和行为语言的矛盾,改变了中国人的习惯思维和文化追求,釜底抽薪地改造了传统,创造了新文明。这种平和、理性、学理式的文化改良,就是胡、陈二人所期待的样板,也就是在除旧布新的过程中,为建造新文明铺路搭桥。在对待孔子的问题上,陈独秀等精英们也曾经运用这种方法,解析儒学,剖析圣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新成果。

      在政治文化方面,揭示了皇帝这个最高的权力代表和孔子这个最高的思想权威之间的相互利用。如李大钊称皇帝和孔子为“大盗”、“乡愿”,他认为:“中国一部历史,是乡愿与大盗结合的记录。大盗不结合乡愿,做不成皇帝;乡愿不结合大盗,做不成圣人。所以我说,真皇帝是大盗的代表,圣人是乡愿的代表”[4](P125)。易白沙则指明了孔子专制思想的具体表现,即“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5]。这些评论虽然还过于简单,缺少学理的深度,但无疑打开了认识孔子的新思路。

      在伦理文化方面,陈独秀一代对孔子的“礼教”进行了全面抨击,“吃人的礼教”、“奴隶的道德”成了那个时代的流行语。陈独秀指出:

      儒者三纲之说,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为臣纲,则民于君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夫为妻纲,则妻于夫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缘此而生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词,曰忠、曰孝、曰节,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己属人之奴隶道德[2]。

      陈独秀还特别指明孔子的思想学说与民主、科学以及现代生活相矛盾,其称:

      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洁、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6]。

      孔子生长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7]。

      综合陈独秀的这些言论,可知他是在鼓吹人格独立、个性张扬、民主科学,这种个性解放的人文主义精神和现代社会的民主与科学,大大提升了批判孔子及其学说的水平,展现了一种新思路。

      陈独秀一代哲人批孔的智慧源泉和理论指导基本是西方天赋人权、自由民主、平等博爱这些人类共同追求的普世价值,思维方式和逻辑推理也充满了西方实证主义的科学评判精神。理论和方法的更新,使他们在清算孔子及其儒学的过程中新意迭出,新人耳目。孔子这个在传统社会根本不成问题也绝对不许成问题的问题成了问题;孔子这个和皇帝并驾齐驱的思想政治权威发生了动摇;孔圣人的说教成了批判的对象;以孔圣人为理论根基的专制集权文化和宗法伦理文化更需要来一番彻底改造。总之,在近世的工业文明社会出现后,在农业文明状态下沿袭了几千年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根基出了“大问题”,不改造中华文明就无法进入人类工业文明时代。这犹如在思想文化界刮起了飓风,沉寂的死水掀起了万丈波澜。但是,孔子文化早已积聚成一种社会文化心理结构,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流淌着其血脉,对这样的文化加以清理改造,时日之长是起码的一个条件。诚如胡适、陈独秀所设想的二十年甚至几个二十年的时间,同时还需加上经济与社会同步变革等其他必备的基本条件。遗憾的是,随着陈独秀一代政治意识的加强和五四革命风暴的突起,清理孔圣人及其代表的传统文化变得政治化、革命化,一蹴而就的急燥态势已难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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