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改革开放前“唐宋变革论”对国内宋史研究之影响 唐宋之际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变动时期,虽然从南宋以降至近代已多有学者认识到这种变化,但是从分期的角度提出“唐宋变革”当首推日本学者内藤虎次郎(号湖南,1866-1934)。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内藤在1907年到京都大学任教,1909年在讲授中国史时已初步提出唐宋变革论——宋朝是中国近世开端的看法,其后在1914年出版的《支那论》、1920年讲授《中国近世史》的讲义、1922年发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逐步系统阐述了他的唐宋变革说。①再其后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经他的学生宫崎市定等人的发挥和展开,至第二次大战结束以后,中国近世说在国际唐宋史领域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是日本的中国史研究可举出的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至今仍然是考察这一时代的坐标轴”②。法国汉学家白乐日(Etienne Balazs,1905-1963)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特征到宋代已发育成熟,而近代中国以前的新因素到宋代已显著呈现。因此,白乐日进一步认为,研究宋史将有助解决中国近代开端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美国宋史学界长期倾向于认为唐宋之际中国历史从中古转向了近世。近二十年来,美国学术界在唐宋变革的研究方向上,虽然出现新的变动,即逐渐形成了一个比较全面的新解说。这一新解说的主要特征:一是不再假定唐宋变革是中国走向欧洲式近代的一个转折;二是越来越重视思想文化变迁的历史影响,但美国学术界受唐宋变革论的影响之深,是不言而喻的。③ 然而,这个关于中国历史研究的“假说”,从其问世直到改革开放前,却在中国遭到冷遇,竟很少有人过问,对中国的唐宋史研究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④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唐宋变革”一说向来不被我国老一辈历史学家认同。长期以来,中国历史学界的确很少有人谈论“唐宋变革”,但这并不说明老一辈历史学家不了解内藤虎次郎其人及其学说。可是后来的事实,却是包括陈寅恪先生在内的中国学者长期对“唐宋变革”论保持沉默。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经过长期探索之后,他们已经形成了关于唐宋历史的更精确、更完备的论点,即唐中叶变革说。⑤这种解释有一定道理,但恐怕还有更多的原因。 首先,内藤湖南的中国近世说,虽然提出甚早,但对国际学术界(包括日本)产生重大影响是在他的弟子宫崎市定等人从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展开全面论证之后。“内藤说之受到重视,尚有待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新形势的配合。”⑥其次,20世纪前半叶的宋史研究在中国古代断代史研究中是起步较晚的,当时中国正处在积弱受侮之际,史学界学者大都把关注点投向能使民族引以自豪的汉唐盛世,和新发现的考古文物资料上。翻检20世纪前半叶的宋史研究论著,不论是数量还是涉及的讨论问题都是非常有限的,而且有限的讨论又多集中在以抗侮图强的史实上,因而王安石变法、岳飞抗金、宋与辽夏金和战等成为讨论的重点,在20世纪宋史研究开创者的论著中几乎不涉及分期问题。换言之,中国学者从现实问题考察宋代历史史实是着眼于民族救亡,邓广铭先生说:“把两宋政权从其邻邦那里所受到的政治和军事的欺压,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中华民族从东西方诸列强所蒙受的日益加剧的政治欺压和军事侵略相比拟,在今天看来,尽管是不够恰当的,但在当时,人们却大都是如此看待的。”⑦而内藤湖南从现实问题的考察而提出中国近世说,与其为日本军国主义涂脂抹粉,有助于为日本侵略中国的行径辩解有着很深的内在联系。⑧由此可见,两国研究宋史的出发点和着眼点迥异,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所以中国的宋史论者自然不会对中国近世说感兴趣。 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唐宋变革论未能引起中国学者的注意,其原因很简单,即在长时间内中国处在与西方冷战,意识形态严重对立的国际大背景下,遑论进行正常的学术交流。所以唐宋变革论没有得到国内学者的回应,乃是人为的政治对立之使然。 张弓先生总结20世纪唐代经济史研究发展历程时指出:“20世纪的唐代经济史研究,先由社会史论战引出唐朝社会性质的讨论;再由唯物史观的初学引出封建土地制度的讨论;再从理论与实际的结合上引出唐代社会经济形态的整合研究,这一历程也大致反映了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一般特点。”⑨20世纪宋代社会经济史研究亦可作如是观。这也是唐宋变革说没有得到国内宋史研究者回应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 改革开放后至世纪末“唐宋变革论”对国内宋史研究的影响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与日本、美国关系的正常化,学术交流逐步步入正轨,唐宋变革论也开始引起中国学者的关注。但在80年代到90年代对国内宋史研究影响依然很有限,⑩为什么和者寡呢?这与八、九十年代国内宋史学者还主要受五、六十年代形成的封建社会内部分期的影响分不开,如关履权认为内藤湖南和宫崎市定的宋代近世说,钱穆先生提出的宋代开始了平民社会和巴拉兹(即白乐日)声言要研究宋代比西方更早地成为“现代的拂晓时辰”等都是“对宋代的历史地位估计过高”。“宋代仍然属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时期。”(11)王曾瑜先生认为“自秦汉至明清,社会也有不少变动,例如自唐迄宋,日本学者称之为唐宋变革期,他们围绕这个命题,提出各种不同的见解。的确,人们可对比唐宋时代,从阶级状况,到政治制度、军事制度、文化等,列举出不少变化的史实。然而若与春秋、战国时期相比,则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小变革期”(12)。先师漆侠先生说“最先提出唐宋之际社会变革的是日本内藤湖南先生的宋代近世说。是说曾风靡一时,可是近世说的涵义是什么,却说不清楚。欧洲诸国自产业革命后社会面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从而自中世纪走上近代,有了近世说。如果同欧洲近代情况进行比较研究,宋代与之差距甚大,很难具有近世的涵义”。因此“认为这个时期的变革是中国封建经济制度内部的推移演化”,具体地说“它是从唐代农奴制向宋代封建租佃制转化的全局性的重大问题”(13)。基于这样的认识,自然唐宋变革论不会受到重视。即使是隋唐史研究者在回应、反驳唐宋变革论时,也是从封建社会分期的理论加以阐发。(14) 必须指出,国内宋史学者虽然不同意或者说不回应日本唐宋变革论对宋代社会性质的定性,但是由于宫崎市定等人发展内藤湖南的学说,添加了社会经济史方面的研究,其讨论的问题和范畴实际上与国内学者讨论封建社会经济的问题和范畴很相近,如佃户身份、土地所有制、主客户制、货币、城市等,所以这些具体问题的讨论在两国宋代社会经济史领域有较多的互动。而且日本学者的优秀成果也多被国内学者所吸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