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族词个案探究汉藏语系的一种构词手段

作 者:

作者简介:
宋金兰(1953-),女,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训诂学、历史语言学研究; 江海燕(1975-),女,河北迁西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语音学、方言学研究(北京 100048)。

原文出处:
青海民族研究: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汉藏语系诸语言中的动词“在”、“坐”、“住”是音近义通的同族词,它们大多是通过根词形态变体的分化构成的。这一个案反映出形态变体的分化是伴随汉藏语系语言形态的简化、消亡而出现的一种构造同源派生词的手段。了解这种构词手段可对汉藏语系中语义相关而语音相隔的同族词及同源词做出一种可能且合理的解释。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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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汉藏语系诸语言里的“在”、“坐”、“住”这三个词多为音近义通的同族词,三者在语义上具有内在的相关性,均表示人或物止留(处)于某一空间位置。其产生的逻辑顺序当为:代表坐、住涵义的基本动词出现在先,继而涵义较为概括的存在动词“在”由前者派生而来,最后是“坐”和“住”一分为二。但在具体语言里情况又有所不同,在汉语中“在”、“坐”、“住”是三个不同的词,而在许多藏缅语族语言或方言里“在”、“坐”、“住”或为两个词,或仅为一个词。

      早期藏文中“坐、住”是一个词,该词有两个形态变体:现在、过去和未来时是bsdad,命令式是sdod;在藏语夏河方言中“坐、住”有三个形态变体:现在、未来时为,过去时为hdal,命令式为hdol。藏文中“在”作,而该词在古藏文词典中的第一个义项是“坐”。某些藏语方言“坐、住”一词的读音与藏文“在”一脉相承,如夏河藏语的,巴塘藏语的。拉萨藏语中的tε一词仍可兼表“坐、住、在”三义,而在现代藏文中,“坐”和“住”已然分化为两个词,早期藏文中三时的变体bsdad被用来代表“坐”,而命令式的变体sdod被用来代表“住”。通过藏文和藏语方言的比较,不难看出藏语中的“在、坐、住”原本是一个词,早期藏文中表示“在”的和表示“坐、住”的bsdad、sdod,在古藏语中其实就是同一个词的形态变体。换言之,这三种不同的语音形式原本代表的是同一个词。随着藏语形态趋于简化,一个词不再需要诸多变体形式,原本用来代表根词三时一式的三个形态变体先后被分别用来代表“在”、“坐”、“住”,于是,同一个词的三个形态变体便摇身一变成了三个不同的词。这一个案折射出汉藏语一种重要的语言现象:形态变体的分化可作为构造同源派生词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考察古汉语“在”、“坐”、“住”之间的音义关系。“在”一般用来表示人或物的止留于某个空间或时间段,例如《论语·述而》:“(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说文》云:“在,存也。”“存”和“在”音近义通,所谓“存”其实就是让事物持续止留于某个时间段之内。“在”也可表示居住义,《广雅·释诂二》:“在,居也。”《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即居住于陋巷。《易·乾》:“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这里“在”和“居”系同义词对举。在某些汉语方言里,“在”和“住”是一个词,例如广西平话:“住这儿,不住那儿”表示的意思是“在这儿,不在那儿”[1]。上古汉语与藏语一样,“坐、住”原本是一个词,这两种涵义一般都用“居”字来表示。《说文》:“居,蹲也。”《广韵·魂韵》:“蹲,坐也。”《论语·阳货》:“居,吾语汝。”皇侃《论语义疏》:“居,犹復座也。”“坐”和“住”分化为两个词之后,前者或由“居”之孳乳字“踞”字来表示,《说文》:“蹲,踞也。”《庄子·外物》:“蹲乎会稽。”成玄英注:“蹲,踞也。踞,坐也。”《汉书·陆贾传》:“箕踞见贾。”颜师古注:“箕踞,谓伸其两脚而坐。”“住”这一涵义只用“居”字来表示,例如《易·系辞下》:“则居可知也。”《释文》:“居,处也。”《尚书·盘庚》:“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谷梁传·僖公二十四年》:“居者,居其所也。”后世“踞”、“居”在汉语普通话及多数方言里分别被“坐”、“住”取而代之。“坐”字《说文》解释为:“止也。”古人席地而坐,坐时双膝着地。《礼记·玉藻》:“退则坐取屦。”孔颖达疏:“坐,跪也。”坐是发生在同一位置上的持续行为,而居住是更长久地固定止留于某个位置,两义相通,故“坐”字亦有“居”义,例如:宋朱敦儒《减字木兰花》:“乾坤许大,只在棘针尖上坐。”“坐”字的这种用法也见于某些汉语方言,如青海西宁话:“今晚夕家里坐下”即“今晚住在家里”。“住”字出现较晚,《广韵·遇韵》:“住,止也。”晋潘岳:“清道而行,择地而住。”《字汇·人部》:“住,居也。”《世说新语·赏誉》:“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综上所述,“在”、“居”、“坐”、“住”之间有着毋庸置疑的语义关联。

      从上古音系看,“在”读,为从母之部字,“居”读,为见母之部字(又音见母鱼部),“踞”读*kas,为见母鱼部字,“坐”读*dzol,为从母歌部字,“住”读*do,为定母侯部字。若要说这些读音各异的词同出一源,就得对这种差异给出合理的解释。先看其声母形式。“在”字的古文字形是从“才”得声的形声字,“才”字的上古音属从母,读作*dz-,但同样以“才”为声符的形声字有读作端母*d-的,如“戴”字。“在”和“戴”在上古汉语里为同音字,在古书中两者均可作为“载”之通假字。《尔雅·释诂》:“在,终也。”俞樾《评议》:“‘在’当读为‘载’。‘在’、‘载’得通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戴’又与‘载’通用,言其上曰‘戴’,言其下曰‘载’。”孙诒让《墨子间诂》:“‘戴’、‘载’古通用。”现代汉语方言中“在”读为舌尖塞音声母的也颇不乏见,如:北方方言读taε(烟台),湘方言读de(双峰),闽方言读ti(福建)等。这些材料证明:古汉语里的“在”当有*d-这种声母形式。从音理上讲,*dz-是由*d-附加前缀的形式*sd-音变来的。李方桂认为,古汉语中的一部分从母字就是由*sd-演变来的[2]。那么,如今看似不同的“在”、“坐”、“住”三词的声母原本当是相同的,同为舌尖塞音。“居”、“踞”二字的声母为舌根塞音,据《说文》:“蹲,踞也。”“蹲”和“踞”理应是义同音近的同族词。“蹲”属从母文部,读*dzun。既然“蹲”和“踞”同源,那么,舌尖塞音声母就可能与舌根塞音声母相通,古汉语中端系声母与见系声母彼此交替者不乏其例,如“祗”字音“遣礼切”,又音“都黎切”;“赣”字音“古暗切”,又音“多贡切”。古音研究表明,中古章母大部分来自上古声母*tj-,但也有一部分来自上古声母*kj-、*kwj-等。据此,“居”、“踞”二字声母当与“在”、“坐”、“住”三字声母存在某种关联。一般说来,声母是判断同源关系的关键所在,语义相近或相关的语词只要古声母相同或相关,就存在同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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