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59.1;B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0)05-0023-05 朱光潜与梁启超虽然在年龄上相差整整一代,但他们所面对的西方文化对中土文化的挑战是大致相同的。而且,令人惊奇的是:朱梁两先生在美学思想的许多方面都极为相似,如人生的艺术化和情趣化,白话文代替文言以及适度的欧化;在对科学的态度方面甚至是为学与做人方面也颇相近。无怪乎朱光潜多次谈到幼时读梁任公著作时大受感动的情景。其实,哲学家的灵心妙用多起于对人生的彻悟,生与死、人世与出世这些问题都不断地逼迫着思想家以不同的方式回答,在我看来,梁先生和朱先生都大致以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予人生以解答。比较两位近现代中国美学大家的思想理趣也是一件极有意味的事。 一、“人生生活于趣味”与“人生的艺术化” 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里提出了“人生生活于趣味”的观点,朱光潜在《谈美》里也提出了“人生的艺术化”的美学命题。这一前一后,骨子里都是要在苦闷的现实外求解脱,是要拿艺术来激发情趣以对付生活的窘迫,是要拿艺术的观照以求“形象的解脱”。因此,他俩的人生观都是积极向上的,都是反对悲观厌世的人生态度。 梁启超曾经很打趣地说:什么悲观咧厌世咧这种字面,在他梁启超的字典里是没有的。梁启超何以能达到这“仁者不忧”的境地呢?这是因为他深知这个世界、宇宙有不圆满的地方,你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既然如此,你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以“无所为而为”的态度对付生活,你的生活便是“纯然趣味化”的了! 应该说,梁启超的趣味主义的人生观多少包含着些佛家空无的意味,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纯然超脱观点。由于看到人的渺小,能够把小我和宇宙的大我打成一片,也就能做到“知其不可而为之”,何以会有悲观和厌世态度呢?所以,他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元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甚么就不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曰忧成败,二曰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的创造进化。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宇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那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两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凡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种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的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那里有东西可以为我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等做手段来达到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的。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① 这里,梁启超的“仁者”的人生观就是审美的人生观,他是把儒家的“仁”、“智”、“勇”分别对应于西方心理学中的“情”、“知”、“意”,所以他说“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梁启超把“仁”和“情”看作一致有无根据呢?回答是肯定的。事实上,孟子说:“仁,人心也。”这其实就是说仁是一种合乎礼义、发而中节的情感,而且这个情感是一个“美情”,是与生俱来的。这与生俱来的“美情”要靠“孝”、“悌”、“忠”、“义”来表达和维护。因此,“仁者”的人生观,也可以说是“情”的人生观。这个“情”不是守着小我,而是把小我溶入大我的宇宙大化中,是“宇宙的人情化”②。 总之,梁启超的“生活于趣味”的人生观既是仁者的人生观,也是美情的人生观。他把“美”和“趣”合而为一。他坚信“美”是人类生活的一大要素,甚至认为:“倘若在生活全内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③ 无独有偶,朱光潜提出了“人生艺术化”的美学命题,这和梁启超的“人生生活于趣味”的命题实在是异曲同工。 首先,朱光潜和梁启超一样,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有缺陷,并不完美。恰恰是因为不完美,才会尝尽与困难作斗争带来的快慰;也恰恰是有缺陷,我们才会有奋斗的空间,希望和想象就多几分,这个理想的可能空间就是“无言之美”!因此,要以积极的态度对待人生,要像尼采那样以日神的光辉把现实的苦难照耀,以“从形象中求解脱”,化痛苦为快悦。相反,如果不是这样,只见这世界落个“悲”字,则易于走绝世之路;或者,只图享尽人间快乐,游戏人生,则易于落得个玩世的名分,甚至更有遁入空门者,则以逃世为终了。凡此种种消极的人生观都有欠缺。朱光潜给的答案是:绝我而不绝世。他说:“所谓‘绝我’,其精神类自杀,把涉及我的一切忧苦欢乐的观念一刀斩断。所谓‘不绝世’,其目的在改造,在革命,在把现在的世界换过面孔,使罪恶苦痛,无自而生。”④ 可见,朱光潜的人生观和梁启超的人生观都以“悲”字开始,以夹杂痛苦的“乐”字收尾,只不过朱光潜更强调人生的严肃的一面。 其次,朱光潜也和梁启超一样,把人生的艺术化和趣味化看作是一种超越小我利害的境界追求。朱光潜说:“文艺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如阿波罗凭高远眺,华严世界尽成明镜里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谓万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从情感方面说,对于人世悲欢好丑必有平等的真挚的同情,冲突化除后的谐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脱,高等的幽默与高度的严肃,成为相反者之同一。……一个对文艺有修养的人决不感觉到世界的干枯或人生的苦闷。他自己有表现的能力固然很好,纵然不能,他也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到了这种境界,人生便经过了艺术化,而身历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得一个有‘道’之士。”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