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寂寞”走向公民美学

——对中国美学发展历程的反思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小康,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275) 罗成,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由网络文化事件引发的“寂寞”话语实质上是当前社会私人化所造成的“大众孤独”现象。当下“大众孤独”现象的出现,正是当代中国美学忽略自身根基意识而停滞于市民美学倡导的必然结果。当代中国美学历程,呈现出从人民美学到市民美学的历史主体意识变迁。重审这一根基衍变,反思当前文化症候,走向公民美学应是中国美学研究进路的新方向。公民美学是对人民美学与市民美学的否定之否定,它要学习在张力中保持个体意义和共同体意义的和谐共生。美国学者阿克曼和罗蒂的宪政与哲学思想为构建公民美学提供了一种新人形象的有益启示。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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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什么是“公民美学”?为何要提“公民美学”?这是本文所面对的关键问题。本文想从近日颇为流行的一个大众文化现象谈起,即近半年来在网络上热闹一时的“贾君鹏”事件及其衍生品“寂寞”话语。事情是这样的:2009年7月16日上午10时59分,百度贴吧“魔兽世界”出现了题为“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一个网络发帖。短短的5个小时,这句话便引来了超过20万名网友的点击浏览,近万名网友参与跟帖。两天后,此帖被禁止回复,回复数定格在300621,点击数为7607617。这一事件的发生源自著名网络游戏“魔兽世界”接受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重新审批,从而引起服务器暂停运营,造成大量玩家只好在各论坛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就诞生于这一具体语境中。尽管后来媒体报道此事有网络推手的炒作,但是一句平常话语背后呈现出的诸多复杂社会心态(“反智”、“温情”、“集体无意识”、“精神空虚”)却引起了广泛的关注[1]。与此相关,“贾君鹏”引发的“寂寞”话语同时更悄然火爆于赛博空间。在“贾君鹏”主帖的下面,有这样几个回帖:“我回复的不是帖子,而是寂寞。”“我上的不是网,是寂寞。”“寂寞”言说迅速走红网络。跟随而至的是一大串有关“寂寞”的话语狂欢:“室外晒在地上的不是太阳,是寂寞。”“我呼吸的不是空气,是寂寞。”“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

      为什么要提到这一事件?这一事件和“公民美学”有关系吗?如果把它们作为某种亚文化现象的一页而简单翻过,可能会忽视“贾君鹏”及“寂寞”话语的精神现象学意义。实际上, “回家”和“寂寞”话语的广泛共鸣,恰好是当前中国文化精神症候中一道无意识裂缝的开启:它所折射出的正是普遍存在于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无根感及现实世界的无能感。美国社会学家戴维·里斯曼曾将历史社会发展、人的行为模式与内在心理变迁结合起来考察,发现存在这样三个阶段:首先是传统社会,人的行为模式是传统引导,人自己“做什么”、“为什么做”这些问题都是传统赋予的惯例性意义,相对应的人的内在心理是羞耻感,如果违反了社会规范会感受到社会排斥(被冷漠或不理睬);其次是市场资本主义社会,人的行为模式是内在引导,人类的英雄榜样是清教伦理激发下的实业家,信奉个人主义和自我内在权威,在这样一个充满竞争的社会中,人的内在心理是负罪感,害怕失败;再次是1950年代以来的社会,人的行为模式是他者引导,随社会进步与传媒发展,社会趋向整一,个人要成为科层制社会中的一员,就要掩藏甚至抹去差异,学会合作,人的内在心理是焦虑感,永远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是正确的[2]。里斯曼的理论确有其道理,他启发我们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把握当下时代的文化经验。在这一理论视域下,“贾君鹏”事件呈现出一种新的理解可能性:当前时代是一个网络化、数字化社会,人的行为模式是自我引导与他者引导混融的复合引导,一方面有一种表象上的激进化个性差异,另一方面则是实质上的保守性个体趋同。区别于羞耻感、负罪感、焦虑感,它所造成的是寂寞感。

      作为新型中产市民阶级的心理状态,寂寞感的凸显是有来由的。根本而言,寂寞感源自市民阶级对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误认。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人们能够享受信息共享、游戏互动、即时通讯的种种便利,误以为这就是公共领域,但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私人领域的激进化表现。流行于各网络游戏及社区论坛的“虚拟财产”,正是拉康意义上的征兆(symptom),“它颠覆自己的普遍基础,犹如属(species)颠覆其种(genus)”[3]。它泄露了网络社会真实界(the Real)的私人性质。按照汉娜·阿伦特的观点,财产是最典型的私人领域的物品,它是属于有用之物、必需之物的范畴。相对来说,公共领域更注重的是个体卓越性的表现与荣誉的展示,而非物品的占有。由此,公共领域的特征在于“共同性”,表现有二:第一,在公共场合出现的任何东西都能被所有人看见或听到,有最大程度的公开性;第二,“公共”一词表示世界本身,世界对于所有人而言是共同的,这是就它不同于人们在它里面拥有的一个私人处所而言的[4]。这表明公共领域的根本性在于开放、透明与共同。

      反观当下的网络时代,貌似人们可以自由交谈、互动游戏,但是它的致命之处在于:虚拟身份造就了哈贝马斯所言的交往真诚性的失落,虚拟财产造就了私人领域侵蚀新兴网络公共领域的系统化危机。网络成为了一张大网,每个人都是附着于上的一个节点,依靠私我利益、欲望的绳索相连接。彼此之间貌似共同行动(游戏),但这已经不是“积极生活”意义上的共通感了,不是投身于一个有意义的世界中去行动的公共领域了,而是一个通过虚拟空间精打细算来为个人利益盘算积累,或者为欲望无聊消耗宣泄的私人洞穴。作为“贾君鹏”事件载体的网络游戏恰恰是这样一种新洞穴的典型。这种私人性带来的正是阿伦特所言的“被剥夺”:过一种完全私人的生活,意味着被剥夺了对于真正人的生活而言最本质最重要的东西,被剥夺了被他人看见和听见中产生出来的实在性,被剥夺了一种在一个共同事物世界的媒介下形成的彼此间既相联系又相分离的关系。如果说,“私生活的贫乏就在于他人的缺席”[5],那么,网络私生活的贫乏就在于真实他人的缺席。虚拟身份、匿名游戏、争金夺币,实在意义上的生活在此隐匿。这就是“寂寞感”的最本质根源,即阿伦特所批判的“最极端、最反人性的形式”上的“大众孤独”[6]。

      二

      那么,这种“大众孤独”的寂寞感流行究竟和美学有着怎样的关系呢?这必然涉及到美学根本意义的追问。美学究竟是用来干嘛的?或许,传统上我们过多将美学视为“文艺心理学”或者“艺术哲学”,从而遗忘了它缘起之初的政治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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