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美学研究随着江南文化研究而兴起,其研究的路径,基本上是三个方面:一是江南文本研究,二是江南城市研究,三是江南符号研究。三个方面的研究,目前处于初创阶段,成就已经出现,景色较为诱人,本文主要对三个方面研究感到的问题提一点想法。 一、江南美学还是海派美学:文本研究路径上的问题 江南美学的文本研究,有多方面的动力,但一个主要动力是地域文化研究。作为地域性的江南美学是如何形成的,怎样演变,将走向何方,这些都与文本研究紧密相关。但从文本入手梳理出江南美学的体系,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文本的分段和分类。江南美学,与江南文化一样,可以分为三段。从远古的良渚文化到三国西晋,是前江南美学,因为这时的“江南”在古人的眼中心中是飘忽模糊移动的,“江南”这一语词与后来基本定型的江南核心区(以杭州、苏州、南京、扬州为中心)还没有较为固定的重合。这时的江南美学,还在泛南方的大框框里,没有基础上的定型,也没有系列上的丰满,更没有中国美学的整体占有与《诗经》、楚辞、汉赋那样的崇高地位。从东晋到清末,是江南美学的真正形成、演进、定型、达到辉煌高峰的阶段。其背景在于从东晋始,江南有了政治上的高位,从唐代扬州始,江南有了经济上的高位,从宋代始,江南有了文化上的高位。此后,虽然政治上的高位不断出现而又总是短暂,但经济高位和文化高位却稳步上升,江南美学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形成、展开、定型、辉煌的。从上海开埠以来至今,是后江南文化阶段,江南文化分裂成原江南文化与海派文化两种因素。二者相互关联、相互矛盾、相互绞缠、相互渗透、相互换位,正是这五个“相互”,构成了后江南美学。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在后江南美学中,海派美学占了主导地位。之所以把海派美学占主导地位的美学称为后江南美学,是因为一方面古代的江南美学是海派美学的重要因子,从清末以《海上花列传》为代表的小说到民国的鸳鸯蝴蝶小说再到月份牌的美女、旗袍的多姿、电影明星的样态、流行音乐的曲词……无不可以感受江南因子;另方面海派美学占了南方文化的高位,并大举影响全国,特别是江南地区。而上海美学中不仅有江南因子,更多的和更主要的是世界因子。就其世界因子来说,它是非江南的,就其江南因子来说它是江南的,二者混合一体,所以姑称后江南美学。因此,江南美学的文本研究,包括三个阶段的文本收集和研究。这里前江南美学研究基本阙如,因为很难把良渚文化研究,或把战国秦汉时代长江中游的楚文化为主的东西加上江南美学一词。因此,江南美学在文本上主要关注的是江南美学阶段和后江南美学阶段。无疑,江南美学阶段呈出的是一个古代江南。而后江南美学阶段推出的是一个受上海文化笼罩的现代江南。 在中国古代的地域美学中,江南美学的意义何在?江南美学代表了中国古代文化达到最高峰时的辉煌和痛苦,说它辉煌,是因为它是中国古代经济和文化达到最高峰所绽放出来的美学之花,说它痛苦,是因为它不在中国政治的中心,而承受着政治与经济、文化的巨大不和谐而带来的痛苦。然而,江南不是一个与中国其他区域绝缘而生的江南,而是在中国之中乃至在天下之中的江南,因此,江南的美学凝结,具有十分丰富复杂深沉的内容。古代江南的经济、文化走向,正是要走向上海型的现代江南,但上海的出现,是中国被西方拖进全球化进程的产物,因此,上海的出现,不是由杭州/苏州/南京/扬州的水到渠成的结果,而是西方扩张的结果,是伦敦/巴黎/纽约/柏林向全球扩张的逻辑结果,因此,一方面,上海就在江南,也内在地承接着古代江南和联结着杭/苏/南/扬型的江南,然而它领导着江南、主导着江南。因此,在研究上区分以杭/苏/南/扬为主导的江南美学的古代文本和以上海为主导的后江南美学的现代文本,是让江南美学研究走向明晰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这里,重现古代江南美学是重要的,只有古代江南美学的面貌清楚了,现代的由上海主导的后江南美学的面貌才会清楚。可以说,在江南美学的研究中,宜先断后联,即先把江南美学和后江南美学断开来,理出江南美学的形象体系和内在精神,然后再联,一方面看古代江南的美学因子、美学形象、内在精神,在多大的程度进入到了现代江南,以什么方式与海派美学结合、对立、矛盾、互渗,另方面看现代的杭/苏/南/扬怎样继续着自己的古代传统,又被海派美学所影响,形成一个江南美学的现代走向。只有在这两方面都有了清楚的认识之后,才能把江南美学的言说,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目前对古代江南美学的研究不少,有了江南器物、景物、人物、艺术等方方面面的呈现,但多为(如《人文江南关键词》类的)符号性和文学性的叙述,而文献性(如《江南丝竹大全》)的系统梳理略少。特别是从学术的角度如何系统地呈现江南美学的文献体系,还是一个十分需要做而尚未体系地展开做的学术工作。由于没有体系性的文献基础,古代江南美学的基本因子、主要形象、演变结构、精神内蕴,以及古代江南美学与整个中国美学的关系,还没有展现开来。 二、江南都市美学:两种体系的冲突被忽略 江南美学的都市研究,也有多方面的动因,其中主要的一个是中国当前的城市化大潮。江南的都市化,来自两个城市体系。第一个是中国古代的城市体系。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江南文化的飞跃,有关键性的两大步。第一步是在宋代成为全国的农业先进区,所谓“苏湖熟,天下足”;第二步是在明清时期成为全国的手工业和商业先进区,形成了以扬州、苏州、湖州、南京、杭州、松江(上海)等大都市为中心的较为成熟的城市群体系。第二个是西方的城市体系。自五口通商以来,以上海为核心的口岸城市带与以北京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城市区形成了两个体系的对立。后者的后面,是中国的千年传统,前者的后面是西方传统特别是世界现代性以来的西方创新。自清末新政在北京建起了西式建筑,上海体系就有了在全国扩张的合法性,民国以来,上海体系成了中国建筑的“先进”。在上海本身,民国时代外滩上的西式建筑成为旧上海的城市名片,20世纪90年代上海重新起飞,以东方明珠为核心的现代建筑群,成为新上海的城市名片。当江南美学研究扩展到江南都市研究的时候,两个体系的冲突被极大地忽略了。正是在江南的都市美学里,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城市体系里的江南城市美学是从江南的地理特性和文化传统中生成出来的,而上海都市则是从西方城市的一种横向移置,虽然这一移置对于整个中国城市和中国美学具有非常重要的正面意义,但当上海都市的美学形式和文化内容向中国扩张,特别是向江南地区扩张时,其美学效果则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在不少城市,特别是对于江南乡镇的影响,基本上是负面的,只要乘车到江南各地走一走,看到各处丑陋的现代型建筑立在与环境基本不和谐的大地上,真是令人伤心不已。目前,上海与自现代性以来的它的位置一样,一方面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龙头,当然也是江南美学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龙头,另方面是世界文化和世界美学向中国扩展的龙头。中国与世界的差异与一致,冲突与结合,在上海最为明显地突显出来。就都市美学而言,上海的现代高楼,正在以极大速度向江南扩张,从南京、杭州这样的大都市到苏州、温州这样的中等城市再到小城市和乡镇,江南城市美学的现代化与江南城市美学的上海化几乎成了一个同义词。当江南城市美学论者,一方面以世界城市史为主线,以世界城市为江南城市的方向,另方面又想用所谓的江南诗性去修补世界城市史主流演进扩展到江南的不足时,其在理论上是有缺陷的。这里,首先要认清两个城市体系的区别,特别是要认识到不同中的冲突的一面;其次要认清在中国古代城市体系里的江南城市的地理生态特征,梳理出江南城市美学的基本因子、空间特色、基本形象、内蕴精神;最后要思考上海城市美学(特别是在其中的世界城市因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要适用以江南城市,怎样才能化入江南的特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