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的吴兴元先生就约我重版此书,因为这是近十年前的书,要再版不如重新写一本,无奈我十年来没有再做美学方面的研究,思想也集中不到这方面来,重写难,改更难,不得已就按原样重印一次了,这是首先要向读者道歉的,而且我这个做法,也向读者讨个谅解。 我是一个很不成熟的作者,当时信心十足写的书和文章,过不了多久,又觉得要“改”了,检查其原因,一方面我的“兴趣”经常在“变”,一方面也是“学问”上,“思想”上不成熟的表现。 自打写了《美的哲学》之后,我倒也没有闲着,出了写了长长短短的一些文章外,主要完成了两个项目:一是为学术版多卷本《西方哲学史》的《绪论》前半部“欧洲哲学史”部分,然后是集中精力完成“西方哲学中科学与宗教两种思想方式”的项目,就写作来说,平时读书写作也都集中在这两个方面,其他方面,就很难顾及了。 当然,工作作业面固然有方方面面的不同,但在“哲学”的道理上,也都是相通的。如果说,这十年只是做了“不同”的工作,那么现在再来看《美的哲学》虽然不能修改,但可能还是满意的,甚至会觉得现在要写可能都写不出来了;无奈情况不是这样,我现在至少自己觉得要重做会做得更好,这是很别扭的事情。 譬如对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虽然一直比较重视,但只是在最近这几年,才开始觉得有一些重要的问题过去我理解得很肤浅,甚至是不对的;而这种情形,又是跟对康德哲学的整体把握不可分的。我现在的认识是:康德在出版《纯粹理性批判》时,他的三个《批判》的大轮廓已经具备,在这里,不仅预示了《实践理性批判》的方向,而且也有了《判断力批判》的“目的论”的规划,只是“审美”的“批判”的确是《判断力批判》新加的内容。《纯粹理性批判》里经常出现“目的论”的问题,甚至在“先验辩证论附录”里集中阐述了这个问题,但是“审美—aesthetic”的先天原则,则是被否定的,而的确是到了《判断力批判》才“扶正”了过来。 对于康德的这三个《批判》的关系的理解,我现在侧重思考的是:“建构性原理”和“范导性原理”的区别问题,在康德,“知识”和“道德”—“知性”和“理性”运用的都是“建构性原理”,前者通过“自然”的“概念”,后者通过“自由”的“概念”,但是“审美”和“目的”却是“范导性—规整性”的,是一种“反思性”的原理。 何谓“建构性”?在康德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一种从“概念”的原则“建构”出一种“直观”来,譬如根据“圆”的“概念”的“原理”可以“建构”起一个“圆”的“直观”“图形”来,亦即,我们按照“一个中心点”与其“边缘”各个直线皆为“等长”这个“原理”,就能“画出”(建构出)一个“圆”的“图形”来,这样由“概念”“建构”的“直观”,乃是“无待经验”的“先天直观”。这在康德的知识论中是相当清楚的。 然而,“审美”和“目的”就没有这个特性,它们不可能由一个“概念”的“原理—原则”“建立—建构”一个“直观(图形)”来。在这个“判断力”——“审(评判)美”、“审(评判)目的”的“领域”,并无“确定性”的“概念”的“原则—原理”可以“运用”来“建构—建立”它的“直观”,这似乎就意味着,不仅“目的—终极目的”是一个“理念”,而且“美”的“概念”也只是“理念”,没有相应的、确定的“直观”,“建立—建构”不起来一个“先天直观”,没有“直观”,也就进入不了“经验”,不能成为“经验对象”,因而“美”和“目的”的“判断”都不可能是“先天综合判断”,因而不是“知识”,也不是“道德”。这样,“美”和“目的”都不是“自然”的一种“客观”的“属性”。 与我们这本书内容有关的,我们看到,“美”和“艺术”都不可以从一个确定的“概念”出发,来“建构—建立”“直观—形象”,很多年来,我们文学艺术经常批评的“概念化—公式化”的毛病,在这里有了一个理论的安顿。“艺术创作”并不是从一个“概念”的“原理原则”出发,来“画”出一幅“图象”来;它的路线恰好相反,是从一个具体的经验的“直观—直觉”出发,“寻求”一个“不确定”的“概念”,亦即“不受直观限制”的“概念”,亦即“理念”。“不受直观限制—理念”,亦即是一种“自由的概念”,这样,“判断力”的问题又“兼容”了“实践理性”的问题,所以康德有时也说“判断力”是“理论理性”向“实践理性”“过渡”的“环节”;换一个角度来看,“判断力”的问题也就“蕴含—兼容”了“思辨理性”和“实践理性”的问题,但它的处理方式是“范导”式的,“路线”是由“个别特殊”到“普遍”的,而不是相反。就这一点来说,《判断力批判》的问题,又是更“基础性”的,亦即本书经常提到的,它涉及的是“基本的生活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理性”并无“权力”像在“知识”和“道德”领域里那样,“建立—建构”自己的“独立王国”,而只能通过“理念”来“调节—规范—引导”“经验”“无限—自由”的“追求”。“理性”在这个“领域”里的“运用—作用”是“范导”性的,而不是“建构”性的。 康德经过“理性”自身“批判”之后得出的这样一个“建构性”和“范导性”的区别观念,在他的哲学中有很重要的意义,但这个方面,我长期并没有给与应有的注意,以至使我对他三个《批判》的理解不很过得硬,存在着不少马马虎虎蒙混过关的地方,而在康德,无论你同意与否,都是有所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