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的功利化到审美的伦理化

——中西美学分道扬镳的起点

作 者:
代迅 

作者简介:
代迅,四川自贡人,西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文学博士,重庆 400047

原文出处:
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现代美学的西方化进程,一方面表现为中国现代美学在逻辑构架和概念范畴等方面的西方化,另一方面又表现为在中西比较中努力发掘中国传统美学的自身特质。中西美学尽管存在巨大差异,但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呈现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复杂状况。西方社会始终有着强大的宗教传统,中国社会的宗教观念却历来淡漠。西方思想传统以追求知识本身为目的,中国思想传统则以知行合一和经世致用为旨归。这些因素的作用给中西美学以深刻影响,和西方美学相同的是,中国美学以关注艺术的社会功利性始,和西方美学相异的是,中国美学以艺术的审美伦理化终。仔细辨析美学理论的这些关键性问题,对于重建中国美学具有重要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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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0(2009)05-0075-08

      中国现代美学的西方化进程,一方面表现为中国现代美学在逻辑构架和概念范畴等方面的西方化,即按照西方美学的学科规范来剪裁中国美学的材料,重塑中国美学的基本面貌,寻找中西美学的契合点,另一方面,有了处于强势地位的西方美学这个参照物,在中西比较中努力发掘中国传统美学的自身特质,就成为中国美学研究的一个核心命题。中西美学尽管存在巨大差异,但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呈现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复杂状况。和西方美学相同的是,中国美学以关注艺术的社会功利性始,和西方美学相异的是,中国美学以艺术的审美伦理化终。由于中西美学漫长的历史和多元的理论传统,对中西美学的任何问题作比较研究都是理论上的冒险,但是我们无法回避对美学理论的关键性问题进行理论把握。仔细辨析中西美学比较研究中的这些复杂状况,对于摆脱“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和重建中国美学具有重要意义。

      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由于社会发展初期生产力水平不高,人民普遍贫穷,总体来讲,处于起源期的多种思想流派,对文学艺术的把握,都是从社会功利作用出发,尽管也看到了文艺的审美价值,但是在功利与审美之间,他们明显地肯定前者而贬低甚至否定后者。

      在西方历史上,作为文学总称的诗歌长期地位很低。严格说来,中国古典诗歌只能相当于西方抒情诗,而西方的诗歌除包括抒情诗外,还包括史诗,也就是叙事长诗,甚至也包括戏剧和小说等艺术样式,从古希腊到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是用诗体写成,普希金的小说也是诗体,亚理士多德的《诗学》主要就是论述的古希腊戏剧,别林斯基甚至把果戈里等人的小说也叫做诗。由于西方诗歌概念本身的复杂性,加上诗歌更多地和个人情感以及本能欲望相联系,从艺术的功利性出发,西方学者往往对诗歌加以否定。根据欧根尼·拉尔修记载,毕达哥拉斯曾经梦见荷马和赫西俄德因为撒谎的缘故,在冥界历万劫不复之灾:荷马被吊在黑森森的一棵树上,周围盘踞着无数毒蛇,赫西俄德被绑在青桐树上烧烤,痛楚难当而凄楚哀号。[1]

      柏拉图本人拥有很高的文学艺术素养,懂得美的价值,但是他极力贬低诗,认为包括诗在内的艺术,本质上是对自然的摹仿,如同照镜子一样,不能为社会增加任何新的东西,徒有其表,艺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无用的,更为糟糕的是,它挑逗人们的感官和肉体的欲望,是非理性的,情绪化的,艺术把人们引向不道德的行为,具有危险性,会产生负面影响。[2]奥古斯丁为自己年轻时喜欢读诗忏悔不已,他严厉抨击诗人,认为“在他们口中满是恶魔所布下的种种陷阱”[3]。晚奥古斯丁一个世纪的罗马神学家波爱修在《哲学的慰藉》一文中对诗神缪斯大加指责:“她们非但不把人们的心智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反而伴着他们一路沉沦下去……滚吧,塞壬女妖们,毁灭的诱饵!”[4]甚至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这种思想在西方依然很有影响,以致锡德尼不得不写出《为诗辩护》来反驳对诗的种种指责。

      类似的情况同样在中国发生。墨子“非乐”说的基本观点是,包括音乐在内的艺术及其审美活动,无助于解决穿衣吃饭等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不仅无益,反而有害。为什么呢?因为乐器并非现成之物,制造乐器需要花费大量钱财;舟车可使君子息其足,小人休其肩背,艺术则毫无实用价值;音乐需要很多年轻男女演奏,必然耽误农业生产;演奏歌舞者脱离农业生产,又需要花钱供养以保持美丽,这是极大的浪费;音乐歌舞需要治理国家的王宫贵族来欣赏,又使政治活动陷于停顿。在他看来,儒家奉为至关重要的《诗》、《书》、《礼》、《乐》,都是空洞而不切实际的东西。墨子的结论是“为乐非也”(《墨子·非乐》),得出了否定美和艺术的结论。[5]

      韩非的美学思想直接建立在他的功利主义基础之上,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都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没有爱和信任可言。他不赞成把审美和艺术活动看成是教育和培养人的重要手段,认为严刑峻法才是使人就范的根本途径。[6]他在《外储说左上》中说,开棺材铺的人希望人死,做车舆的人希望人富贵,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于儒家看得非常神圣的君臣关系,韩非在《外储说右上》中认为其也是“主卖官爵,臣卖智力”的关系,双方都感到有利才能成交。审美和艺术活动恰恰是没有直接的功利目的,韩非必然要加以否定。在《解老》中,他认为“文为质饰者也”,主张“好质而恶饰”,说“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把质与文置于互不相容的境地。对于“乐”,韩非也是彻底否定,把“好五音”列为君主亡国穷身的“十过”之一。[7]

      老子崇尚“无为”,否定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人的智慧与创造。老子明确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老子·第12章》),承认美与形式的巨大力量,但持否定态度。老子又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81章》),认为美的形式作为事物的表面现象,和事物的内在本质是不一致的,具有某种欺骗性。如我们用其比较“文如其人”的简单化观点,那就不难理解,老子具有更深刻的洞察力。在他看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老子·第41章》),最美的声音就是没有声音,最美的形象就是没有形象,这是一切文艺和美的最高境界,没有任何的人为痕迹与作用,完全符合于自然。这就形成了“大巧若拙”(《老子·第45章》)、推崇自然朴素的审美观。

      总体而言,在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单纯追求形式美的倾向总是被否定的。刘向就对单纯追求词藻华丽极其不满,在《说苑·反质》中基本复述了韩非的观点,对“宫墙文画,雕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妇女倡优,钟鼓管弦”等装饰及艺术活动加以排斥,美和有用成了互不相容的东西。西方美学思想则不然,尽管同样从美和艺术的社会功利性出发,但是西方人承认美和有用既可以是矛盾的,也可以是统一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样,对于文艺象征性地满足在现实中难以满足的愿望不满,反对文学和艺术,但是他并不把美与功利直接对立起来,而是认为:“一个粪筐也是美的,只要它有用。即使一个金盾牌也可以是丑的,如果对于各自的用处来说,前者做得好而后者做得不好的话。”[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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