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托有个著名的观点,“理论解释”可以将日常事物“变容”为艺术作品。①我想借用这里的“变容”(transfiguration)一词,来讨论日常生活是如何转化为审美对象的,从而进一步讨论近来流行的日常生活美学或简称为生活美学的实质。所谓日常生活的审美变容,就是指不管通过什么手段将日常生活转变成为审美对象。从美学史上来看,迄今为止,日常生活经历了三次审美变容。在现代美学确立的初期,莎夫茨伯里、艾迪生和哈奇森等人突出了审美态度的重要性,人们可以用审美态度将任何东西转变成为审美对象,我们将这种通过审美态度引起的审美变容简称为态度变容。在丹托那里,日常事物转变为艺术作品的关键不是审美态度,而是理论解释,我们将这种通过理论解释引起的审美变容简称为观念变容。威尔什看到了强大的技术在日常生活审美化进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我们将这种通过技术引起的审美变容称之为技术变容。本文将对这三种类型的审美变容做出分析,并力图表明只有经过技术变容,日常生活才朝审美化的方向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全面的审美化时代才真正来临。 一、态度变容 现代美学起源于18世纪欧洲,一般认为德国美学家鲍姆加通和康德在18世纪中后期所做的工作对于现代美学起了奠基作用,但是也有美学史家认为现代美学的起源应该前推到18世纪前期的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那里,尤其是莎夫茨伯里、艾迪生和哈奇森等人的开创性工作。在这些美学史家看来,美学的现代转向的关键,是审美无利害性概念的确立。比如,斯托尔尼兹曾经指出:“如果不理解‘无利害性’概念,就无法理解现代美学。”②在将无利害性由神学概念和一般的日常用语转变为美学概念的过程中,莎夫茨伯里的工作起了开创性的作用。③后来的美学家将18世纪基于无利害性概念的美学概括为审美态度理论,它与18世纪之前侧重美的理论的美学非常不同。美的理论注重对象的特征或功能,审美态度理论注重主体的心理状态。在18世纪前,美的理论占据美学的主体,其中美在比例、美在和谐和美在效用等三种观念比较盛行。到了18世纪,这些美的理论遭到了全面的批判。根据斯托尔尼兹的总结,18世纪的美学家从三个方面批判了以往各种美的理论。首先是经验上的(empirical)批判,即通过找出各种美的理论的反例来证明这些理论的错误。其次是现象学上的(phenomenological)批判,即通过指出审美经验与知识无关来反驳各种美的理论。最后是逻辑上的(logical)批判,即通过指出美的概念具有多种含义而否定任何关于美的定义。④ 在这三种批判中,最有力的是现象学的批判。根据18世纪美学家的构想,引起审美经验的关键,不是对象的美的特征,而是主体的审美态度,即无利害的态度。所谓无利害性,就是要排除有关对象的功利、概念和目的等各方面的考虑,只直觉对象的表象(presentation),不考虑对象的存在(existence)。由于发现了审美态度的重要作用,18世纪的美学家们可以很容易从现象学上来反驳从前各种美的理论:从前曾经以为可以使事物变成美的事物的各种性质,诸如比例、和谐、多样统一、效用等等,现在统统失效了,因为对这些性质的感知往往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需要理解比例、和谐、效应等概念的含义,需要理解这些美的理论确立的历史背景等等,而这种知识刚好是审美态度要排除的。 根据审美态度理论,只要有了无利害的态度,我们就可以将任何事物转变为审美对象,就可以从任何事物中获得审美享受,由此,日常事物获得了进入审美世界的契机。20世纪初布洛提出的心理距离理论,可以看做这个审美态度的心理学翻版,在美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根据布洛的理论,只要欣赏者保持适当的心理距离,就可以将任何事物转变为审美对象,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也不例外。换句话说,某物是否是审美对象,关键不在该物具有怎样的特征,而在于主体采取怎样的态度。无利害的态度或者适当的心理距离,成了美的点金术。只要用这种态度来观照事物,该事物就能立刻转化为审美对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将审美态度理论称之为态度变容。 但是,这种态度变容的光芒似乎并没有映照到日常生活领域。从审美态度理论中受益最大的是自然事物而不是日常生活。比如,审美态度理论的奠基者之一康德,就重视自然和天才艺术,而贬低日常生活。根据康德,日常生活中如果有艺术的话,也只是迎合社交乐趣的艺术,而不是真正的天才艺术,不可能给人真正的审美享受。此外,受审美态度理论影响的19世纪浪漫主义潮流,也只是将自然变容为审美对象。根据勃兰兑斯的观察,19世纪的“英国诗人全部都是大自然的观察者、爱好者和崇拜者。”⑤“对于大自然的爱好,在十九世纪初期像巨大的波涛似地席卷了欧洲。”⑥罗斯金曾对当时的风景画家们发出这样的忠告:只有在超越人类所及的自然中,才能发现确定无疑的美。⑦ 与自然相比,日常生活世界常常被描绘为肮脏、晦暗、单调、沉闷的世界。比如,狄更斯在他的小说《艰难时世》(Hard Times)中描绘了一个焦炭镇(Coketown):“它是一个红砖城,或者说那些砖块本来是红的,如果没有那些烟灰的污染的话。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它是一座不自然的红和黑的城镇,就像一张画出来的野蛮人的脸。它是一个充满机器和高耸的烟囱的城镇,烟囱总是冒着长蛇一般的浓烟,永远袅绕不散。城里有一条发黑的水渠,一条带有染料恶臭的发紫的小河,以及一大堆拥挤的充满窗户的建筑,整天嘎嘎作响,摇晃抖动,蒸汽机的活塞单调地上下运动,就像一只忧郁而疯狂的大象的头颅。城里有几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大街,以及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巷,住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在同一时间进出,在同样的行人道上发出同样的声音,去做同样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每天都像昨天和明天一样,每年都像去年和明年一样。”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