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0)03-0085-08 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意境的话题被不断地提起,又被反复地诠解,无限地演绎。但是,作为意境中的一类,幻境的研究似乎并没有取得特别的成果。宗白华对中国艺术的意境做过精湛的阐述。但严格地说,宗氏所论的意境还不是幻境。①方东美也曾论及幻境说。然而,方氏之论尚属普泛性的随感和体悟,也未能建构起比较系统的审美幻境说。②谈起艺术幻境,人们大多会联想到《西游记》、《牡丹亭》等文本,尤其是《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但从学界对幻境的阐释来看,几乎都只是将其作为故事情节的离奇设置而已,并没有提升至审美学说的高度。因而,从文学幻境的解读中,也很难找到关于幻境说的有力论证。从某种程度上讲,以往研究仅仅围绕故事情节的真假、梦境的有无等争执不休,这一思路尚停留在“幻”现象及其表现形态的分析层次,很难赋予幻境以形而上的意义。笔者拟对幻境说做出初步探究,以期将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 一、幻境说之出场 (一)空幻思想在中国美学文献中的表现 幻境说的重提,不是为了回应当前研究中的不足而采取的权宜之策,而是在尊重中国美学文献基础之上做出的选择。具体来说,中国美学和艺术论中存在着大量丰富的与幻境相关的表述。中国艺术的空幻色调极为浓郁,不少评论者常借题跋或其他形式来传达关乎人生世相的看法,颇具空幻意趣。王世贞题马远《山月弹琴图》云:“划然一鸣天地白,初月无情为谁色。丹青谱出无声琴,却借青眼成知音。声空色空今已矣,彼图我歌皆幻耳。”③王世贞并没有对马远之画进行细致的文本分析,却以起兴的笔触抒发作为读者的他关乎世事变迁、人生空幻的感慨。此类借他人之酒杯,浇自我之块垒的话语在中国书画评点中随处可见。这一现象涉及中国艺术家对艺术功能与价值等方面的认识。 艺术有启悟人生的价值,中国古代不少思想家引空幻思想入论,以使人获得启发和教益。思忖艺术本体的空幻与人生空幻之间的同构关系,乃其要义所在。写真是古代人物画艺术之一,常为人当做生命的留影而倍加喜爱。但在某些艺术家那里,写真从其本体上看是空幻不实的,写真不可能抵达真实。黄庭坚自题写真云:“道是鲁直亦得,道不是鲁直亦得。是与不是且置,且道唤那个作鲁直。”④写真,是关于人的生命印记,黄庭坚对个体生命假名般、幻影式存在的思考,传达出身如浮云、生本空幻之感喟。视丹青为过眼云烟,并以此作色空之谈,在明清以来的艺术论中比比皆是。明人逃虚子题倪瓒墨竹云:“以墨为竹,以言作赞,竹如泡影,赞如梦幻,即之非无,觅之不见,谓依幻人,作如是观。”⑤又如:“不辨诗中与画中,美人名士一编同。禅天老衲非非想,也把丹青悟色空。”⑥眼前的墨竹、赞语、秋风黄叶,宛如泡影阳焰,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存在。但是,艺术总离不开具体的表现媒介,故艺术家又非得借助这类泡影式的幻象,方能为众人说法,激活人的本来悟性。众人也不必苦苦执著于眼前之象是真是假,因为真假本一如,会者当领取其画外之意、言外之音,求之于笔墨之外。骷髅图有警时醒世之教育价值,因而有些评论者便通过题跋骷髅图来净化人的各种膨胀的欲望,启悟人的本来面目。在鼓吹观者之心不被无意义的外物所牵累的同时,也使世风人心有所转变,使世人的道德素养、精神品格得以普遍提升。 视艺术为抚慰心灵的良药,托此以寄意的论调在中国美学史上也代不乏人。在中国艺术家看来,琴棋书画、丹青翰墨,可以悦情,可以养性,也可以抚慰心灵的创伤,冲淡生如幻化的忧思。苏轼云:“人生百年寄鬓须,富贵何啻葭中莩。惟将翰墨留染濡,绝胜醉倒蛾眉扶。”⑦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宝绘堂记》。苏轼云:“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他还谈到,尽管书画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但若留意而莫能释怀,过于迷恋而不能自拔,也难以避免留意之祸。苏轼以自己少年时代爱好书画的亲身经历阐明,在生死富贵与书画之间厚薄用心,轻重取舍,是颠倒错缪而失其本心的行为,是人的颠倒之见、分别之心在作怪。觉悟之后,苏轼视书画如“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不再为书画的得失和来去而耿耿于心。于是,不再为书画所苦而变为赏心乐事。⑧“寓意于物”,表明艺术可以调剂生活,可以安顿生命,也可以抚慰生存。人可从中取乐,却不可执著于斯。苏轼之说对于后世的艺术功能论和价值论颇有影响。此引两条清代书画论中的序言材料为例。第一则源于高士奇的《江村销夏录》⑨,第二则引自葛金烺的《爱日吟庐书画录》。⑩前者吸收了苏轼“寓意于物”的思想,后者提出了艺术的“悦魂涤魄”说。两则材料还有些共同之处:其一,都以自然之物,或云霞,或花月之类美好而易逝的空幻意象来喻示艺术能给人的灵魂带来震撼力和愉悦感,以及书画作品本身的得失聚散无常。其二,与苏轼类似,两位理论家都爱好书画,又具达人之见,参破世事得失、聚散之无常,视书画为过眼云烟,但随缘遇合,不执著迷恋,也不为之所累。这是中国思想家悟透艺术本体的空幻特性之后的肺腑之言,是中国人乐达的生命情趣的映照。 “彼图我歌皆幻耳”,这是王世贞们肯定艺术本体为空之事实,并以道眼妙观世相之后发出的深切慨叹。在他们看来,人都在幻海之中遨游,暂居于似真若幻的境域当中,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物色,也没有能使人念念于茲的世界,连艺术本身也是一个幻相。可见,在中国美学中,空幻思想已经渗入到艺术本体论之中,它对艺术家的创造和读者的接受等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潜在影响和导向作用。空幻是一种哲学思想,也是一种普遍的生命体验。空幻观念与幻境说尚有一段距离,但空幻观念在中国艺术论中的处处渗透,毕竟为艺术家文化心理的形成提供了思想的支撑,也为作为理论形态的幻境说的出场营造了独特的氛围。纵观学界以往的研究,对中国美学和艺术论中的相关文献。显然关注不够。